學達書庫 > 外國文學 > 約翰·克利斯朵夫 | 上頁 下頁 |
二五三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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狹窄的門開了一半,出現一個女人。她的背光的臉教人沒法看到;但身腰顯得很清楚,因為外邊黑,裡頭亮。她背後是一條長廊,長廊盡處有個照著斜陽的小花園。她個子高大,筆直的站著,一句話也不說,只等他開口。他看不見她的眼睛,只感覺到她的目光。他說要見哀列克·勃羅姆醫生,同時報了自己的姓名,每個字都不容易從喉嚨裡吐出來。他饑渴交加,累到極點。那女人聽了一聲不出,回進去了;克利斯朵夫跟著她走進一間護窗緊閉的屋子,在黑洞裡跟她撞了一下:肚子和大腿碰到了那個沒有聲音的身體。她出去帶上了門,讓他自個兒待在黑房裡。他把身子靠著牆,腦門貼在光滑的護壁上,一動不動,生怕撞翻什麼東西;耳朵裡轟轟的亂響,只覺得天旋地轉。 樓上有挪動椅子的聲音,有人驚訝的叫了幾聲,又有砰砰訇訇的關門聲。沉重的步子在樓梯上走下來了。 「他在哪兒?」一個熟人的聲音問。 房間的門打開了。 「怎麼!教客人待在黑房裡!該死!阿娜,怎麼不來個燈呀?」 克利斯朵夫虛弱到極點,狼狽到極點,聽見這個喧鬧的但是誠懇的聲音,覺得大大的安慰。主人伸出手來,他抓住了。這時燈火也來了。兩個人互相望著。勃羅姆身材矮小,紅紅的臉上留著又硬又亂的黑須,一雙和善的眼睛在眼鏡後面笑著,鼓起的寬廣的腦門上滿是皺痕,起伏不平,沒有什麼表情,頭髮整整齊齊的緊貼在腦殼上,中間分出一道頭路,直到腦後。他長得奇醜無比,但克利斯朵夫瞧著他,握著他的手,心裡非常舒服。勃羅姆大驚小怪的叫起來:「天啊!你變得多厲害!怎麼搞成這個樣的?」 「我從巴黎來,」克利斯朵夫說。「我是逃出來的。」 「我知道,我知道,報上說你被捕了。啊,還算運氣!阿娜跟我都想到你呢。」 他打斷了話,指著那個招待克利斯朵夫進門的不聲不響的女人,說:「這是內人。」 她手裡拿著一盞燈,站在房門口。下巴長得很結實,臉相表示她是沉默寡言的人。燈光照著她深色的頭髮,映出赭紅的反光,腮幫的皮膚沒有什麼光彩。她直僵僵的向克利斯朵夫伸出手去,肘子夾著身體;他望也不望跟她握了握手,已經支持不住了。 「我是來……」他結結巴巴的想說明來意。「我想你或許……要是我不太打攪你們的話……或許願意……招留我一二天……」 勃羅姆馬上把話接了過去:「什麼一二天!……二十天,五十天,你喜歡待多久就多久。只要你在這個地方,你就住在我們家裡;我還希望你多住一陣呢。這是給我們面子,使我們高興的。」 克利斯朵夫聽了這些親熱的話大為感動,竟撲在勃羅姆的臂抱裡。 「好朋友,好朋友,」勃羅姆說著。「啊,他哭了……怎麼啦?……阿娜!阿娜!……趕快!他暈過去了……」 克利斯朵夫在主人的懷裡失去了知覺。幾小時以來他覺得要昏迷的現象終於來了。 等到重新睜開眼睛的時候,他已經躺在一張大床上。打開的窗子裡傳來一股潮濕的泥土味。勃羅姆在床邊傴著身子。 「啊,對不起,」克利斯朵夫結結巴巴的說著,想坐起來。 「他這是餓壞的!」勃羅姆叫了一聲。 他太太出去,捧了一杯東西回來給他喝。勃羅姆扶著他的頭。克利斯朵夫喝完了才有了點生氣;可是疲倦比饑餓更厲害,頭一倒在床上,他就睡熟了。勃羅姆夫婦守在旁邊,看他除了睡覺以外沒有別的需要,便出去了。 這種睡眠仿佛一睡就可以睡上幾年,是困倦之極而又令人困倦的睡眠,好比沉在湖底下的鉛塊。日積月累的疲乏,永遠在意志門外窺伺的牛鬼蛇神的幻象,把他壓倒了。他想醒過來,可是渾身滾熱,仿佛筋骨都斷了,在渾渾沌沌的黑夜中沒法掙扎,只聽見大鐘永遠打著半點。他不能呼吸,不能思想,不能動彈,被捆縛著,噤住了嘴,好象被人淹在水裡,想掙扎起來而又沉到了底下。——終於黎明來了,姍姍來遲的,灰暗的黎明,——下著雨。熱度退了,但身體似乎被壓在一座山底下。他醒了。情形卻更可怕…… 「為什麼還要睜開眼來?為什麼要醒呢?要象朋友一樣長眠地下才好啊……」 他仰天躺著,雖然覺得這個姿勢很累,還是一動不動;手和腿象石頭一般的重。他似乎進了墳墓。光線黯淡。幾滴雨水打在窗上。一隻鳥在花園中輕輕的哀鳴。噢!可憐的生命!空虛的生命…… 光陰一小時一小時的過去。勃羅姆走進屋子,克利斯朵夫也不掉過頭來。勃羅姆看他睜著眼睛,便高高興興的跟他招呼。因為克利斯朵夫眼睛始終釘著天花板,他想替他排遣一下,便坐在床上,粗聲大片的說話了。那聲音使克利斯朵夫簡直受不住,迸足了氣力好容易說出一句:「請你讓我安靜一下。」 好心的主人立刻換了口氣,說:「你不喜歡有人陪你是不是?好極了。你靜靜的躺著罷。好好的歇著,別說話。我們替你把飯端上來。你什麼都不用操心。」 但要他說話簡潔是不可能的。嘮嘮叨叨的解釋了一番,他提著腳尖走出去了,笨重的靴子又使地板格吱格吱的響了一陣。克利斯朵夫一個人在屋子裡,累得要死。他的思想被痛苦象霧一般包圍著。他竭力想弄明白……「為什麼要認識他?為什麼要愛他?安多納德的犧牲有什麼用?所有那些生命,那些一代又一代的人,——多少的考驗,多少的希望,——結果造成了這樣一個人,而所有的生命都跟他同歸於盡,白活了一輩子!」生也無聊,死也無聊。一個人消滅了,整個的家族也跟著消滅了,不留一點兒痕跡。這種情形不是又可恨又可笑嗎?克利斯朵夫因為失望,憤怒,不由得獰笑了一下。痛苦的無能,無能的痛苦,致了他的命。他的心被壓碎了…… 屋子裡除了醫生出診時的腳步以外,寂靜無聲。等到阿娜出現,克利斯朵夫已經完全喪失了時間觀念。她用盤子端進中飯來。他一動不動的望著她。也不開口道謝。但在他好象一無所見的發呆的眼裡,少婦的影子象照相一樣的印了進去。隔了好久以後,對她認識更清楚的時候,他所看到的她仍舊是當時的模樣;多少新的形象都抹不掉第一個回憶:頭髮很濃,挽著個很大的髻;腦門鼓得高高的,臉盤很大;又短又直的鼻子,眼睛老是低垂著,要是和別人的眼睛碰上了,就冷冷的不很坦白的躲開去;微嫌太厚的嘴唇抿得很緊;神起固執,近乎兇狠。她個子高大,身體長得很好,很結實,可是穿的衣衫太窄,動作非常僵。她一聲不出,把盤子放在近床的桌上,然後胳膊貼著身體,低著頭退出去。克利斯朵夫看到這個古怪而可笑的人並不覺得驚異,也不吃端來的東西,只管暗暗的磨自己。 白天過了。晚上阿娜又端來一些新的菜,看到中午拿來的食物原封不動,也就不聲不響的端著走了。她不象一般女子那樣,看到病人會自然而然的說些好話。她似乎不覺得有克利斯朵夫這個人,或者根本不覺得有她自己。克利斯朵夫好不耐煩的看著她笨拙與強直的動作,感到一種敵意。可是他感激她的不開口。——過了一會,醫生來了,因為發覺克利斯朵夫沒有吃東西;他的大聲嚷嚷使克利斯朵夫愈覺得阿娜的靜默可感。醫生看到他的太太沒有勸克利斯朵夫吃飯大不高興,親自來強迫克利斯朵夫。克利斯朵夫為了求個清靜,只得喝幾口牛奶,喝完又轉過身去不理不睬了。 第二夜情形比較安定。他困倦之極,再也沒有痛苦的感覺,再也沒有醜惡的生命的痕跡……——可是一醒過來,更窒息了。他把那天瑣瑣碎碎的情形都記起來,想到奧裡維不願意出門,再三說要回去,於是他不勝悲痛的對自己說: 「是我送了他的命。」 他不能再一動不動的待在房裡,讓那目光兇惡的斯芬克斯把它的問題和死屍的氣息折磨,便非常騷動的爬起來,走①出臥室,下了樓梯,本能的,怯生生的,需要挨在別人身邊。可是他一聽見人聲又馬上想躲開了。 -------------------- ①希臘神話載:人面獅身的斯芬克斯向路人提出神秘的謎語,凡不能解答者皆被吞食。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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