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外國文學 > 約翰·克利斯朵夫 | 上頁 下頁
二五二


  第二部

  他們出了巴黎,穿過那些罩著濃霧的廣大的平原。十年以前,克利斯朵夫到巴黎的時候也是這樣的一個黃昏。那時他已經開始逃亡了。但那時他的朋友,他所愛的朋友是活著,而克利斯朵夫是不知不覺的逃到朋友那裡去的……

  最初克利斯朵夫還受著混戰的刺激,非常興奮,提高著嗓子說了很多話,亂七八糟的講他所看到的和所做的事,對自己的英勇非常得意。瑪奴斯和加奈也說著話,使他分心。然後狂熱的情緒慢慢退下去,克利斯朵夫不出聲了,只有兩個同伴繼續談著。他被下午的事攪糊塗了,可並不喪氣。他想到從德國逃出來的時代。逃,逃,老是得逃……他笑了。逃就是他的命運。離開巴黎並不使他難過:世界大得很,人又是到處一樣的。上哪兒都沒關係,只要和朋友在一起。他預備第二天早上就能和奧裡維相會……

  他們到了拉洛什。瑪奴斯與加奈等火車開了才和他分手。克利斯朵夫問了他們好幾遍,應當在哪個地方下車,投宿什麼旅館,向哪個郵局領取信件。他們和他作別的時候,臉上表示很難過。克利斯朵夫卻高高興興的握著他們的手,說道:「得了罷,別這麼哭喪著臉。後會有起!這又不算一回事。我們明天就寫信給你們。」

  火車開了,他們望著他去遠了。

  「可憐的傢伙!」瑪奴斯歎了一聲。

  他們回上汽車,一句話也不說。過了一會,加奈說:「我覺得我們這一下是犯了罪。」

  瑪奴斯先是不做聲,隨後回答道:「嘿!死的總是死了。應當救活的。」

  天慢慢的黑了,克利斯朵夫緊張的心情也跟著靜下來。掩在車廂的一角,他呆呆的想著,頭腦已經清醒,可是渾身冰冷。他瞧了瞧手,看到了血,不是自己的血,便不勝厭惡的打了個寒噤。殺人的一幕又浮現了,使他想起殺了人,可不明白為什麼殺的。他把戰鬥的經過在腦子裡溫了一遍,但這一回眼光不同了,不懂自己怎麼會參加的。他又從頭至尾想了想當天的事:怎樣的和奧裡維一塊兒出門,走過幾條街,直到他被漩渦捲進去為止。想到這兒,他糊塗了,思想的線索斷了。他怎麼能跟那些與他信仰不同的人一起叫喊,打架呢?他們的要求又不是他的要求。那時他變了另外一個人了!……他的意識,意志,都消滅了。這一點使他又驚愕又慚愧:難道他竟不能自主嗎?那末誰是他的主宰?……現在快車帶著他在黑夜裡跑,但那個在精神上帶著他跑的黑夜也一樣的陰沉,那股無名的力也一樣的令人頭暈目眩……他努力想定一定神,結果只換了一個操心的題目。越近目的地,他越想念奧裡維,莫名片妙的覺得不安了。

  到站的時候,他向車門外張望,看看月臺上有沒有那張熟識的親愛的臉……下了車,又向四面探望。有一兩次,他有點兒眼花,仿佛……噢,不,不是「他」。他到約定的旅館去,奧裡維也沒有在。這當然不足為奇:奧裡維怎麼能比他先到呢?但從此克利斯朵夫好不心焦的開始等待了。

  時間正是早上。克利斯朵夫上樓到房間裡轉了一轉,下去吃了飯,上街閒逛,裝做毫無心事的樣子;他欣賞了一下湖,瞧瞧鋪子裡的陳設,跟飯店裡的姑娘說了幾句笑話,翻著畫報……一點沒有勁。時間過得真慢。到晚上七點,克利斯朵夫不知如何是好,便提早吃了晚飯,也吃不下什麼,重新上樓,吩咐僕人等朋友一到,立刻帶到他屋子裡來。他背對著房門,坐在桌子前面,一無所事:沒有一件行李,沒有一本書,只有才買來的一份報。他勉強拿來看著,心可是不在,耳朵老聽著走廊裡的腳聲。整天等待的疲倦和整晚的沒有睡覺,使他神經過敏到極點。

  他突然之間聽見房門開了。一種異樣的感覺使他不馬上掉過頭去。他覺得有一隻手放在他的肩上,便轉過身子,看見奧裡維微微笑著。他並不驚奇,只是說:

  「啊!你終於來了!」

  只有一刹那功夫,幻景就消滅了……

  克利斯朵夫猛的站起,推開桌子,把椅子翻倒在地下。他呆了一會,毛骨悚然,臉象死人一樣,牙齒打得很響……

  從那個時候起,——雖然他一無所知,雖然對自己再三說著「我又沒知道什麼」,——他已經什麼都知道了,將要發生的事都預感到了。

  他沒法再待在屋子裡,到街上走了一個鐘點。回到旅館,看門的在穿堂裡遞給他一封信。啊,他早知道會有信的。他雙手哆嗦著接過來,奔到樓上,拆了信,一讀到奧裡維的死耗,馬上暈過去了。

  信是瑪奴斯寫的,說昨天瞞著他催他動身,完全是奧裡維的意思,奧裡維要他的朋友逃走;——信上又說克利斯朵夫留在那裡一無用處,只能送命;但克利斯朵夫為了紀念他的亡友,為了其餘的朋友,為了他自己的光榮,應當活下去……奧蘭麗用著又大又顫抖的字跡也附了兩三行,說那位可憐的先生的後事,她會照顧的……

  克利斯朵夫一醒過來,大發神經,只想殺死瑪奴斯,立刻奔往車站。旅館的穿堂裡闃無一人,街上冷清清的;黑夜裡幾個寥寥落落晚歸的行人,也沒注意到這個眼睛發瘋的,氣喘吁吁的傢伙。他只有一個念頭,象一條想咬人的惡狗:「殺瑪奴斯!殺!」他要回巴黎去。夜快車已經開出一小時,非等到第二天早上不可。那怎麼行!他隨便搭了下一班望巴黎那方面開去的火車。那是一班逢站必停的慢車。克利斯朵夫獨自在車廂裡嚷著:「那是不可能的!不可能的!」

  到了法國境內的第二站,火車完全停止,不再往前了。克利斯朵夫暴跳如雷,下了車,打聽另外一班車,倦眼惺忪的職員們根本不理他。但不論他怎麼辦,總是太晚了。為奧裡維是太晚了。他甚至也來不及找到瑪奴斯,先得被捕。那末怎麼辦呢?怎麼辦呢?繼續向前嗎?回頭走嗎?有什麼用呢?有什麼用呢?……他想向一個在旁邊走過的憲兵自首。但曖昧的求生的本能把他攔住了,勸他回瑞士。兩三點鐘以內,望任何方面去的火車都沒有。克利斯朵夫坐在待車室裡,又坐不下去,便走出車站,在黑夜裡胡亂揀著一條路往前直闖。一忽兒他到了荒涼的田野,踏進了草原:東一處西一處的有些小柏樹,表示靠近一個森林了。他進了林子,才走了幾步就趴在地下嚷著:「啊,奧裡維!」

  他橫躺在路上,嚎啕大哭。

  過了好久,聽見火車遠遠的一聲長嘯,他爬了起來,想回車站,可是走錯了路,走了整整一夜。好罷,走到哪兒都是一樣,只要盡走下去,不讓自己思想,走到不會再思想,走到死!啊,要是能死才好呢!……

  黎明的時候,他走進一個法國村子,和邊境已經離得很遠了。一夜之間他都是望法國這一邊走著。他進入一家鄉村客店,大吃了一頓,重新上路。日中,他在一片草原上倒下,直睡到傍晚。等到醒過來,天又黑了。他那股瘋狂的勁也沒有了,只覺得痛苦難忍,沒法呼吸,好容易捱到一個農家,討了一塊麵包,要求借宿。農夫把他打量了一番,切了一塊麵包給他,帶他到牛棚裡,把門反鎖了。克利斯朵夫躺在草墊上,靠近氣味難聞的母牛,嚼著麵包。他淌著眼淚,又是餓又是痛苦。幸而睡眠把他解放了幾小時。第二天早上,開門的聲音把他驚醒了,他可依舊一動不動的躺著,心裡只想不要再活下去。農夫站在他面前把他打量了好久,不時又瞧一下手裡的紙。臨了,他走前一步,把一張報紙交給克利斯朵夫看,上面赫然印著他的照片。

  「不錯,就是我,」克利斯朵夫說。「你去把我告發罷。」

  「你起來。」

  克利斯朵夫站起身子,農夫做個手勢教他跟著走。他們從牛棚後面,在果子樹中間走上一條曲曲彎彎的小路。到了一座十字架底下,農夫指著一條路對克利斯朵夫說:

  「邊境在那一邊。」

  克利斯朵夫莫名片妙的上了路。他不懂自己為什麼走著;身子和精神都累到極點,隨時想停下來。但他覺得要是一倒下去,就沒法再爬起來。於是又走了一天。身邊連一個小錢都沒有了,不能再買麵包。而且他回避村子。由於一種非理智所能控制的奇怪的心理,這個但求一死的人竟怕給人抓去;他的身體好似一頭被人追急的野獸,拚命的奔逃。肉體的痛苦,疲倦,饑餓,奄奄一息的生命隱隱約約感到的恐懼,暫時把他精神上的悲痛壓倒了。他但求找到一個氣息的地方,好細細咂摸自己的悲苦。

  他過了邊境,遠遠的望見一個鐘樓高聳,煙突林立的城市:綿延不斷的煙象黑色的河流一般,在雨中,在灰色的天空,望著同一個方向吹去。他忽然想起這兒有個當醫生的同鄉,叫做哀列克·勃羅姆,去年還有過信來,祝賀他的成功。不管勃羅姆為人怎麼平凡,不管他們之間的關係怎麼疏闊,克利斯朵夫象受傷的野獸一般,拚著最後一些力量去投奔他,覺得要倒下來也得倒在一個並不完全陌生的人家裡。

  又是煙,又是雨,一片迷茫;街道跟屋子只有紅與灰兩種顏色。他在城裡亂闖,什麼都看不見,問了路又走錯了,回頭再走。他筋氣力盡,靠著意志的最後一些力量,走進一條陡峭的小巷子,爬上通到一座小山崗的石梯,崗上有所陰森森的教堂,四周都是民房。六十步紅色的石級,每三級或六級就有一個狹窄的平臺,剛好讓人家的屋子開個大門。克利斯朵夫每到一個平臺總得搖搖晃晃的歇一會。成群的烏鴉在教堂的塔頂上盤旋。

  他終於在一所屋子的門上看到了他尋訪的姓名,便敲起門來。——巷子裡很黑。他困頓不堪,閉上眼睛。心裡也是漆黑一片……幾個世紀過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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