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外國文學 > 約翰·克利斯朵夫 | 上頁 下頁
二五〇


  過了塞納河,人漸漸多起來。安安靜靜散步的人,服裝和臉色都是過假期的模樣;無聊的閒人帶著孩子;工人們也隨便排著。有幾個在鈕孔上綴著紅薔薇,神氣卻很和善:都是些冒充的革命分子。你可以感覺到他們非常樂觀,一點兒極小的幸福就能使他們滿足:這天放假的日子只要是天晴或者天豈不太壞,他們就很感激了……感激誰呢?可不大清楚……他們從容不迫的,嘻開著臉,看著樹上的嫩芽,瞧著女孩子們的穿扮,很得意的說:「只有在巴黎才能看到穿得這樣整齊的孩子……」

  克利斯朵夫取笑那個大吹大擂預告的示威運動……好傢伙!……他心裡又喜歡他們又瞧不其他們。

  他們倆越往前進,人越來越擠了。形跡可疑的蒼白的臉,混在人堆裡等機會。水已經給攪動了。每走一步,水就更溷濁一些。好似從河底下浮起來的氣泡一樣,有些聲音互相呼應;呼哨聲,無賴的叫喊聲,在喧鬧的人堆中透露出來,令人感到積聚的水勢。街的那一頭,靠近奧蘭麗飯店的地方,聲音尤其宏大,象水閘似的。警察和士兵攔著去路。大家在那兒不由得擠做一堆,又是叫嚷,又是吹哨,又是唱,又是笑……那是群眾的笑聲,因為他們不能用說話來表白種種曖昧的情緒,只能用笑來發洩一下……

  這些群眾並沒惡意。他們不知道自己要些什麼。在沒知道以前,他們只鬧著玩兒:煩躁,粗暴,可還沒有惡意;覺得彼此擁擠,罵罵警察,或者互相吆喝一陣,都挺有意思。但他們漸漸急躁起來。站在後面的人因為看不見前面的情形而不耐煩,又因為躲在肉屏風後面危險性比較少而格外表示激烈。站在前面的人進退不得,悶死了,越來越受不了的局面使他們氣憤之極;而壓其他們的人潮的力量,又把他們自身的力量增加了百倍。大家越擠越緊,象一群牲口,覺得全群的熱氣流到了自己身上,所有的人湊成了一個整體,而每個人都等於是全體,跟巨人勃裡阿萊①一樣。熱血的怒潮不時在千首怪物的胸中直冒,眼睛含著仇恨,聲音含著殺氣。躲在第三四行的人開始扔石子了。好些人在臨街的窗口張望,仿佛是看戲;他們一邊刺激群眾,一邊焦灼不耐的等軍隊開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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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勃裡阿萊為神話中的巨人,有五十個頭與一百條手臂。

  克利斯朵夫手腳並用的闖進這個密集的人堆,象楔子一般硬挨進去。奧裡維跟著他。人牆略微露出了一點兒隙縫,讓他們過去,隨後又闔上了。克利斯朵夫興高采烈,完全忘了五分鐘以前自己還說民眾不會暴動。不論他跟法國的群眾和他們的要求是怎樣的不相干,他一捲進這股潮水,便立刻被融化了;不管群眾要的是什麼,他只知道跟著要;不管自己往哪兒去,他只知道往前,呼吸著這股狂亂的氣息……

  奧裡維跟在後面,被克利斯朵夫牽引著,毫無興致,頭腦很清楚,對於他同胞的熱情,對於那股把他推著擁著的熱情,比克利斯朵夫不知冷淡多少倍。因為病後身體虛弱,他和人生離得更遠了……又因為神志清楚,精神灑脫,所以連最小的枝節都深深的印入他的腦海。他很愉快的瞧前前面一個姑娘的後影,黃澄澄的脖子,皮膚蒼白而細膩。同時,從這些緊擠在一起的人身上蒸發出來的氣息使他作惡。

  「克利斯朵夫,」他用著哀求的口吻叫了一聲。

  克利斯朵夫不理他。

  「克利斯朵夫!」

  「怎麼呢?」

  「咱們回去罷。」

  「你可是害怕了?」克利斯朵夫問。

  他繼續向前。奧裡維苦笑著跟在後面。

  在幾排以前的危險地帶內(沒法向前的群眾擠在那兒好比一道柵欄),奧裡維瞧見他的小駝子爬在一所賣報亭的頂上。他用兩手撐著,非常不方便的蹲在那裡,一邊笑一邊向人牆那一邊眺望,不時回過頭來,得意揚揚的望著群眾。他看到了奧裡維,眉飛色舞的瞅了他一眼,然後又眺望廣場那方面,睜大著眼睛等著……等什麼呢?——等將要來到的事……而且不止他一個,周圍多少的人都等著奇跡!奧裡維瞧了瞧克利斯朵夫,發覺他也在等待……

  奧裡維招呼孩子,嚷著要他下來。愛麥虞限只裝不聽見,不再對他望了。他也看到了克利斯朵夫。他很高興在騷亂中露面,一方面是向奧裡維表示勇敢,一方面是讓他著急,算是他和克利斯朵夫在一起的懲罰。

  奧裡維在人堆裡也遇到幾個別的朋友。黃鬍子高加只等衝突發生,用專家的眼光估量著爆發的時間。更遠一些,美麗的貝德和旁邊的人互相說些難聽的話。她居然擠到了第一排,嗄著嗓子罵警察。高加走近克利斯朵夫。克利斯朵夫一看見他,譏諷的脾氣又發作了:「我不是早說過嗎?什麼事都鬧不起來的。」

  「等著瞧罷!」高加說。「別老待在這兒。隨時會出亂子的。」

  「別胡扯!」克利斯朵夫回答。

  那時騎兵被人家扔石子扔得不耐煩了,上前來想廓清通到廣場的入口;中間的隊伍領先,放開奔馬的步子。於是秩序亂了。象《福音書》上說的,頭變做了尾。最前的一排變成了最後一排。可是他們也不願意老是受窘,一邊逃一邊向追兵辱駡,一槍還沒有放就把他們叫做「兇手!」貝德尖聲怪叫的望人堆裡直溜,象一條鰻魚似的。她找到了朋友們,躲在高加闊大的肩膀後面喘過氣來,緊挨著克利斯朵夫,把他的胳膊擰了一把,為了害怕或是別的理由,向奧裡維丟了一個眼風,又咆哮著對敵人們晃晃拳頭。高加抓著克利斯朵夫的手臂,說:「咱們走罷,上奧蘭麗鋪子去。」

  他們走幾步路就到了。貝德和格拉伊沃兩人已經先在那兒。克利斯朵夫正要進去,後面跟著奧裡維。這條街是中間高,兩頭低的;站在小飯鋪前面五六級高的階沿上可以眺望街心。奧裡維從人堆裡鑽出來,呼了一口氣。他一想這氣味惡劣的酒店和那些瘋子的狂叫就覺得噁心,便和克利斯朵夫說:「我回去了。」

  「好罷,我過一個鐘點來找你。」

  「別再出去了,克利斯朵夫!」

  「膽怯鬼!」克利斯朵夫笑著回答。

  說罷他便走進酒店。

  奧裡維剛要在鋪子的轉角上拐彎,再走幾步就可以拐進一條小巷,和騷亂的場面隔離了。但他那個小朋友的形象忽然在腦中浮現,便回過頭去東張西望的找,正看到愛麥虞限從他的瞭望臺上摔下來,奔逃的群眾踩在他身上,警察又在後面追來。奧裡維不假思索,立刻跳下階沿奔過去救護。一個馬路小工看到情形非常危急:大兵們拔出了腰刀,奧裡維伸出手去想把孩子拉起來,被勢如潮湧的警察把兩人一起沖倒了。小工驚叫了一聲,也沖了進去。同伴們跟在他後面奔過來。站在酒店門口的人,還有已經進了酒店的人,都先後聽見了呼救聲奔出來。兩隊人馬象狗一般扭在一起。站在階沿高頭的女人們嚇得直嚷。——奧裡維這個貴族的小布爾喬亞,比誰都厭惡鬥爭的人,竟這樣的撥動了鬥爭的機鈕……

  克利斯朵夫被工人們牽引著,加入了混戰,可不知道誰發動的。他萬萬想不到有奧裡維在內。他以為他已經走了,在絕對安全的地方了。當時簡直沒法看出戰鬥的情形。每個人都弄不清攻擊自己的是誰。奧裡維在漩渦中不見了:船沉到水底下去了……不知哪兒飛來一拳,打在他左胸上,他立刻倒下去,被一窩蜂的群眾踏在腳下。克利斯朵夫被一陣逆流擠到戰場的另一頭。他心裡沒有一點兒仇恨,只是興高采烈的跟大家推來撞去,好似在鄉村裡趕集似的。他並沒想到事情的嚴重,所以被一個肩膀闊大的警察抓著手腕,攔腰抱住的時候,他還開玩笑的說:「可要跳個華爾茲,小姐?」

  可是第二個警察又騎上他的背,他便象野豬似的抖擻一下,掄著拳頭望兩人身上亂捶亂打,他怎麼肯被人制服呢?騎在他背上的敵人滾在地下了。另外一個狂怒之下,拔出刀來。克利斯朵夫看見刀尖離開自己的胸脯只差兩寸,馬上閃過身子,抓著敵人的手腕,拚命想奪下武器。他一下子弄不明白了;至此為止,他把事情看作遊戲一樣……但那時他跟敵人扭做了一團,互相打著嘴巴。他沒有時間思索。對方眼裡有了殺性,而他心中也起了殺性。他眼看自己要象一頭綿羊似的被人宰割了,便冷不防把敵人的手腕跟刀一起扭轉來,對著敵人的胸脯紮進去,他覺得自己要殺人了,真的殺了。於是他眼睛裡看出來的東西都不同了,如醉若狂的大叫起來。

  一叫之下,效果簡直不可想像。群眾嗅到了血腥。一刹那間,他們變成了一群兇惡的獵犬。到處都放出槍來。許多窗口掛出了紅旗。巴黎革命的隔世遺傳,使他們立刻佈置了障礙物。街面的磚石給掘掉了,街燈的柱子給扭曲了,樹木給砍下了,一輛街車在街上仰天翻著。大家利用幾個月來為敷設地下鐵道而掘開的壕溝。圍著樹木的鐵欄扭成了幾段,被人當作彈丸用。口袋裡和屋子裡都出現了武器。不到一小時,局面完全變了暴動的形勢,全區都成了戰場。克利斯朵夫的模樣教人認不得了,爬在障礙物上高聲唱著他作的革命歌,幾十個聲音在四周附和。

  奧裡維被人抬到奧蘭麗酒店裡,已經失去知覺。人家把他放在鋪面後間的一張床上。床腳下蹲著那個駝子,垂頭喪氣。貝德先是嚇了一跳,遠望以為受傷的是格拉伊沃,等到認出是奧裡維,不由得失聲叫起來:'還好還好!我以為是雷沃博呢……」

  然後她動了惻隱之心,把奧裡維擁抱了一下,在枕上扶著他的頭。奧蘭麗照例很鎮靜,解開他的衣服,先作了一個初步的包紮。猶太醫生瑪奴斯·埃曼碰巧帶著他形影不離的加奈在場。他們象克利斯朵夫一樣為了好奇心來看看示威運動,目睹這場混戰,看著奧裡維倒下去的。加奈哭得很傷心,同時又想:「我到這兒來幹嗎呢?」

  瑪奴斯把奧裡維診察了一遍,立刻斷定沒希望了。雖然對奧裡維很有好感,但他不是一個看著無可挽救的事發呆的人,便不再關心奧裡維而想到克利斯朵夫了。他一向佩服克利斯朵夫,拿他當作一個病理的標本看的。他知道他關於革命的思想,很不願意克利斯朵夫以局外人的身分去冒無謂的危險。輕舉妄動而打破腦袋還是小事;倘若克利斯朵夫被抓去了,官方一定會拿他出氣的。人家早已通知他,警察當局在暗中監視克利斯朵夫;將來他不但要對自己鬧的亂子負責,還得替別人闖的禍負責。瑪奴斯剛才遇到愛克撒維·裴那在人堆裡徘徊,為了好玩也為了公事;他向瑪奴斯招招手,說道:「你們的克拉夫脫真胡鬧,居然爬在障礙物上臭得意!這一回我們可不放過他了。該死!你叫他快快溜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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