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外國文學 > 約翰·克利斯朵夫 | 上頁 下頁
二四七


  蘭納德十三歲,老是鬧病。幾個月以來她害了骨節癆,成天躺在床上,半個身體都用夾板夾著,好似包在樹其中的達夫妮。她的眼睛象受傷的小鹿眼睛,黯淡的氣色好比缺乏陽①光的植物;頭原來長得太大,加上很細很緊密的淡黃頭髮就越顯得大了;但臉很清秀,富於表情,配著一個小小的生動的鼻子,一副天真爛漫的笑容。母親的宗教熱在這個有病而一無所事的孩子身上更變本加厲。她幾小時的念著經,拿著教皇祝福過的刪瑚念珠,常常熱烈的親吻。她差不多整天閑著,又不喜歡做針線:母親從來沒培養她這方面的興趣。她偶然看幾本枯索無味的傳道小冊,和敘述奇跡的故事,那種起板而浮誇的風格對她就跟詩一樣。糊塗的母親也把週報上附有插圖的犯罪新聞交給她念。逢到她偶爾打毛線的時候,心也不在活計上,只念念有詞的和什麼聖女或仁慈的上帝談話。本來嗎,不一定要聖女貞德才能得到上帝的訪問;我們都受過這種恩寵的。那些天國的使者往往並不開口,只讓我們坐在家裡獨白。但蘭納德決不著惱:他們不開口就是默認。並且她有那麼多的話對他們說,沒時間讓客人回答:她都替他們代答了。她是一個不出聲的多嘴姑娘,遺傳了母親的嘮叨的脾氣,但滔滔汩汩的話都變成了內心的言語,象一條小溪似的流到地底下去了。——不必說,為了使叔祖皈依正教,她也參預母親的計謀。只要能把靈光帶一點兒到黑暗的家裡來,她就非常快慰;她拿聖牌縫在老人衣服的夾層內,或者把一顆念珠塞在他口袋裡,叔祖為了讓她高興,假裝不注意。——兩個虔婆對這反教會的老頭兒所玩的手段,使鞋匠看了又好氣又好笑。他慣於用粗野的話調侃潑辣的女人,便常常取笑他那個懾於雌威的朋友,使他聽了無可奈何。因為他是過來人,被一個脾氣挺壞而滴酒不入的老婆管了二十年,被她當做醉鬼,罵得啞口無言,至今不敢提起這些事。所以文具店老闆只是不大好意思的辯護幾句,結結巴巴的說一套克魯泡特金式的寬宏大量的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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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神話載:水神達夫妮被阿波羅熱戀,乃求其母地神將其變為月桂。

  蘭納德和愛麥虞限是朋友,從小就天天見面;但愛麥虞限不大敢溜進她家裡。亞曆山特裡太太討厭他,認為他是無神論者的孫子,下流的小壞蛋。蘭納德整天躺在樓下靠窗的一張長椅裡,愛麥虞限經過的時候輕輕的敲著玻璃,鼻子貼在窗上,扯個鬼臉跟她打招呼。夏天,窗子開著,他便停下來,把胳膊高高的靠在窗子的橫閂上,自以為這個姿勢對他比較有利,肩頭高聳之後可以遮掩他的殘廢。其實沒有朋友來往的蘭納德早已想不到愛麥虞限是駝子。而一向害怕並且討厭女孩子的愛麥虞限,也把蘭納德看做例外。這個半癱的姑娘對他是可望而不可即的只有在貝德把他親吻過後的那天晚上和下一天,他回避蘭納德,對她有種本能的厭惡,急急忙忙的低著頭走過,然後不大放心的,遠遠的偷覷一下,好似一條野狗。過了兩天,他又找她了。的確蘭納德不能算女人!——平日放工的時候,釘書的女工穿著象睡衣一樣長的工衣,都是個子高大的嘻嘻哈哈的姑娘,餓虎似的眼睛會一眼把你瞧盡的;他走在她們中間拚命把自己縮小,趕緊望蘭納德的窗子逃過去。他很高興他的女朋友殘廢:在她面前,他可以擺出優越的,甚至保護人那樣的神氣。他把街坊上的事講給她聽,故意把自己說得很重要。逢著他想討人喜歡的時候,還帶一些東西給她,冬天是烤栗子,夏天是櫻桃等等。她那方面,也從擺在櫥窗裡的兩口玻璃缸內掏些花花綠綠的糖給他,拿著風景片一同看著玩兒。這是最快活的時間:兩人都忘了幽禁他們童心的可憐的肉體。

  但他們也會象大人一樣為了政治與宗教而爭論,那時也就和大人一樣的愚蠢。和諧的空氣破壞了。她講著奇跡,九日祈禱,赦罪日,鑲著紙花邊的聖像;他學著祖父的口頭禪,說這些都是胡鬧,可笑。他講起老人帶他去參加的集會,她也鄙夷不屑的打斷他的話,說那些人都是酒鬼。雙方的語氣變得難聽了,提到彼此的家長:一個把祖父侮辱對方母親的話說出來,一個把母親侮辱對方祖父的話說出來。然後他們又互相攻擊本人,儘量找些不客氣的字眼。這當然很容易;他說出最粗野的話,可是她能找到最惡毒的。於是他走了。下次再見的時候,他說他曾經和別的女孩子在一起,她們都長得漂亮,大家玩得很痛快,還約好下星期日再見。她一聲不出,假裝不把他的話放在心上;可是突然之間她發作了,把編織的鉤針摔在他頭上,嚷著叫他走開,說她恨他,隨後把雙手捧著臉。他走了,心裡並沒為了勝利而得意。他很想拿開她瘦削的小手,跟她說剛才的話是假的。但他為了傲氣,硬著頭皮撐下去。

  終於有一天,人家代蘭納德報復了一下。——他和工場裡的夥伴在一塊兒。他們不喜歡他,因為他不理人,也因為他不說話或太會說話:幼稚,誇大,象書本上或報紙上的文章——(他腦子裡裝滿了這一套)。——那天大家談著革命跟將來的世界。他興奮得不得了,說話很可笑。一個同伴惡狠狠的挖苦他說:

  「得了吧,你太醜了。將來的社會上不會再有駝子。象你這種傢伙一生下來就得給淹死的。」

  那一下他可從雄辯的高峰上直跌下來,狼狽不堪的住嘴了。旁人都笑彎了腰。整個下午他咬緊牙關,一聲不出。傍晚他回家去,急於想躲在他的一角自個兒痛苦。奧裡維路上遇到他,看他面如土色不禁吃了一驚。

  「啊,你心裡不好過。為什麼呢?」

  愛麥虞限不願意回答。奧裡維很親熱的追問,孩子老不開口,牙床骨直打哆嗦,象要哭了。奧裡維攙著他的胳膊,帶他到家裡。奧裡維對於疾病和醜惡有種本能的厭惡,那是生來不能做慈善會修士的人都免不了的;但他一點不流露出這種情緒。

  「是不是人家和你過不去?」

  「是的。」

  「怎麼回事呢?」

  這時孩子可忍不住了。他悅他長得醜,同伴們說他們的革命沒有他的份。

  「也沒有他們的份,同時也沒有我們的份,」奧裡維回答。「那不是一朝一夕的事。我們是為著後來的人幹的。」

  孩子聽到革命要這麼晚才成功,不免很失望。

  「為了替象你這樣成千成萬的少年,成千成萬的人謀幸福而工作,難道你不樂意嗎?」

  愛麥虞限歎了口氣:「可是自己能有一些幸福究竟是舒服的。」

  「孩子,別不知好歹。你住的是世界上最美的都市,生在最奇妙的時代;你並不傻,眼力也很好。你想,周圍有多少事值得你去看,去愛。」

  他給他指出了幾樁。

  孩子聽著,搖搖頭:「不錯,可是我背著這個軀殼,永遠擺脫不掉!」

  「你會擺脫的。」

  「到那個時候,一切都完了。」

  「你怎麼知道一切都完了?」

  孩子聽了這話愣住了。唯物主義是祖父信條中的一部分;他以為只有教士才相信靈魂不死,因為知道奧裡維不是這等人,便私忖他說這句話是否當真。可是奧裡維握著他的手,說了許多理想主義者的信仰,說無窮的生命只是一個整體,無始無終的億兆生靈與億兆的瞬間只是獨一無二的太陽的光芒。但他並不用這抽象的話。他一邊說著,一邊不知不覺跟孩子的思想同化了:古老的傳說,古老的宇宙觀中實際而深刻的幻想,都給回想起來。他半笑半正經的講著萬物的輪回與遞歸,靈魂在無量數的形式中流過,濾過,象從這一口池流到那一口池的一道泉水。說話之間他又羼入一些基督教的回憶和眼前這個夏日傍晚的景象。他靠近打開的窗子坐著:孩子站在他旁邊,讓他拿著手。那天是星期六。傍晚的鐘聲響著。最近才回來的第一批燕子掠過房屋的牆。遠天對著包裹在黑影中的都市微笑。孩子凝神屏氣,聽著年長的朋友講的神話。奧裡維看到孩子這樣專心也感動了,不禁對著自己的敘述悠然神往。

  人生往往有些決定終身的時間,好似電燈在大都市的夜裡突然亮起來一樣,永恆的火焰在昏黑的靈魂中燃著了。只要一顆靈魂中跳出一點火星,就能把靈火帶給那個期待著的靈魂。這個春天的黃昏,奧裡維安安靜靜的說話,在殘廢的小身體所禁錮的精神中間,好象在一盞歪歪斜斜的燈籠裡,燃起了永遠不熄的光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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