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外國文學 > 約翰·克利斯朵夫 | 上頁 下頁
二四六


  奧裡維由於好奇心,逢到星期日念幾段書給孩子聽。他以為寫實的親切的故事可以引其他興致,便念托爾斯泰的《童年回憶》。孩子卻覺得平淡無奇,說道:

  「嗯,是的,這是我們知道的。」

  他不懂幹嗎人家要花那麼多精神寫些真實的事。

  「他講的不過是個孩子,孩子,」他又輕蔑的補上一句。

  他對歷史也沒有更大的興味;科學使他厭煩,覺得象神話前面的一篇枯索無味的序:種種看不見的力替人類服務,有如那些可怕而被制服的精靈。長篇大論的解釋一陣幹什麼呢?一個人找到了什麼,只要把東西說出來,用不著說出怎樣找到的。分析思想是布爾喬亞的奢侈。平民所需要的是綜合,是現成的觀念,不管是好的是壞的,尤其是壞的,只要能發動人實際去幹;他還需要富有生機的,充滿電力的現實。在愛麥虞限所認識的文學作品中,他最受感動的是雨果那種史詩式的悲憤,和那些革命演說家的亂七八糟的詞藻,那不但他不大明白,連演說家本人也不是常常弄得清的。對於他,象對於他們一樣,世界並非一個由許多事實連貫起來的總體,而是一片無窮盡的空間,有的是影子,也有的是閃閃的光明,黑洞裡有照著陽光的巨翼飛過。奧裡維白白的教他布爾喬亞的邏輯,可是沒法抓住這顆存心反抗的,煩悶的靈魂;它很高興在自己那些騷動而互相衝突的幻覺中載沉載浮,好似一個動了愛情的女人閉著眼睛聽人擺佈。

  奧裡維對這個孩子覺得又親切又惶惑,因為一方面他和他多麼接近:孤獨,驕傲,對理想的熱情,——一方面孩子又和他多麼不同:精神的不起衡,盲目而放縱的欲望,完全不知道何謂善何謂惡的、肉欲方面的野性。關於這野性,奧裡維還只看到一部分。他永遠想不到有一個情欲騷動的世界在這個小朋友心中蠢動。我們布爾喬亞的隔世遺傳把我們訓練得太明哲了,簡直不敢細看自己的內心。倘使把一個老實人的夢想,或者把一個貞潔的女人所經歷的古怪的熱情說出百分之一,大家就會駭而欲走。好罷,我們不能讓妖魔開口,得關上鐵門。但應當知道他們是存在的,在年輕的心靈中隨時準備破壁而出。——凡是公認為淫亂的欲念,愛麥虞限心裡都有;它們會出豈不意的,象狂風一般的把他卷住;又因為他長得醜,沒人理睬,所以那些欲望格外強烈。奧裡維可一點不知道。在他面前,愛麥虞限覺得很難為情。奧裡維的和氣的氣息把他感染了,這樣一種生活的榜樣對他有鎮靜的作用。孩子非常熱烈的愛著奧裡維。他那些被壓制的情欲都變成騷亂的夢想:社會的幸福,人類的博愛,科學的奇跡,神怪的航空,幼稚而野蠻的詩意,——總之是充滿著功業、滑稽、淫樂、與犧牲的世界。而他如醉如狂的意志就在那個世界中摸索。

  在祖父的小棚子裡,沒有時間可以讓他這樣的出神,老頭兒從早到晚的吹哨,絮聒,敲打。但夢想的機會總是有的。一個人可以站著,睜著眼睛,在一刹那間做上多少天的夢。——體力的勞動,跟斷斷續續的思想是不衝突的。凡是內容嚴密而比較冗長的思想,他不經過意志的努力就不大能抓住線索;即使能夠,也要錯過許多關節;但有節奏的動作一有空隙,思想倒能隨時插進來,形象能浮起來;肉體的有規律的舉動象鍋爐旁邊的風箱一般,能幫助它們出現。這就是平民的思想,是熄而複燃、燃而複熄的一堆火,一股煙。但偶然有朵火花被風卷去的時候,就會把布爾喬亞充實的倉庫燒起來。

  奧裡維把愛麥虞限薦到一家印刷所去當學徒。這是孩子的願望;祖父也不反對:他很樂意看到孫子比他更有學問,對印刷所裡的油墨也頗有敬意。這一行手藝比老手藝更辛苦;但孩子覺得在工人堆裡比跟老祖父在一起更可以胡思亂想。

  最舒服的是吃中飯的時間。成群結隊的工人佔據著階沿上的飯桌,擠滿了本區裡的酒店;愛麥虞限卻拐著腿躲到鄰近的廣場上去,靠近一座手執葡萄,作著跳舞姿勢的牧神像,啃著麵包和裹在池紙裡的豬肉,在一群麻雀中間慢慢的體味。小小的噴泉在草地上放射雹霰似的細雨。幾頭寶藍色的鴿子停在陽光底下的一株樹上,睜著圓眼咕咕的叫。四周是巴黎的永遠不歇的市聲,車輛的隆隆聲,潮水似的腳步聲,街上一切熟悉的叫喊聲,修補搪瓷用具的工人遠遠送來的輕快的蘆笛聲,修路工人敲擊路面的錘子聲,一座噴泉的莊嚴的歌唱聲,——裹著巴黎的夢境。趴在凳上的小駝子含著滿嘴的食物,並不馬上咽下去,懶洋洋的出神了;他再也不覺得脊樑裡的痛楚和自己的渺小,只是恍恍惚惚的非常快樂……」……明天將要照臨我們的溫暖的光明,正義的太陽,不是已經輝煌四射了嗎?一切都這樣的善,這樣的美!大家富足,健康,相愛……是的,我愛著,我愛大家,大家也愛我……啊!多舒服!將來大家多舒服!……」

  工廠的汽笛響了;孩子驚醒過來,咽下了嘴裡的東西,在近旁的噴泉上喝了一大口水,然後弓著背,蹣蹣跚跚的回到印刷所去站在他的位置上,面對著奇妙的字母,——早晚會寫出「一切都將秤過,算過,分配過」那樣的句子的字母。①

  ------------------
  ①見《舊約·但以理書》第五章。

  斐伊哀老頭有個老朋友叫做德羅鬱,在對面開著一家兼賣雜貨的文具店,櫥窗裡擺著玻璃缸,裝著紅紅綠綠的糖果,沒有臂沒有腿的紙娃娃。兩個朋友,一個在門前階沿上,一個在棚子裡,隔著街擠眉弄眼,搖頭擺腦,做著各式各種的記號。有時鞋匠累了,以至於象他所說的臀部抽筋的時候,兩人就遠遠的招呼一下,——拉·斐伊哀德尖著嗓子,德羅郁用著牛鳴似的聲音,——一同到鄰近的酒店裡去喝一杯,一到那兒可就不急於回來了。那簡直是一對話匣子。他們倆認識了快有五十年。文具店的主人在一八七一年那出戲①裡也漏過臉。誰想得到呢?他表面上僅僅一個極普通的人,長得胖胖的,戴著小黑帽,穿著白色工衣,留著一簇老兵式的灰白須,迷迷惘惘的眼睛上有一絲絲的紅筋,眼皮臃腫得厲害,軟綿綿亮晶晶的腮幫老淌著汗,拖著一雙痛風的腿,呼吸急促,說話也不大利落。但他始終保持著當年的幻象。在瑞士亡命了幾年,他遇到各國的同志,特別是俄國人,使他窺到了博愛的無政府主義之美。在這一點上,他和拉·斐伊哀德意見可不同了,因為拉·斐伊哀德是老派的法國人,他心目中的自由是要用武力與專制手段去執行的。除此以外,兩人都絕對相信將來必有社會革命,必有一個勞工理想國。各人崇拜一個領袖,把自己的理想寄託在他身上。德羅鬱擁戴育西哀,拉·斐伊哀德擁戴高加。他們滔滔不竭的辯論彼此意見的分歧點,以為共同的思想早已講清楚了;——(幹了兩杯之後,他們幾乎相信這共同思想已經實現了)。——兩人之中,鞋匠更好辯。他是憑理智而相信的,至少自命為如此:因為他的理智是怎樣特殊的理智,只有天曉得!只適用於他一個人的。可是雖則在理智方面不及在靴子方面內行,他仍膽敢說他的理智對別人也一樣適用。比較懶惰的文具店老闆卻不願費心來證明他的信念。一個人只證明他所疑惑的事。德羅鬱可並不疑惑。他那種永遠樂觀的脾氣是依著自己的願望來看事情的,凡是跟他的願望不合的,他就看不見或者是忘了。不愉快的經驗在他皮膚上滑過,一點不留痕跡。——兩人都是想入非非的老孩子,沒有現實感覺,一聽革命這個名詞就飄飄然,仿佛那是一個可以隨便編造的美麗的故事,簡直弄不清它是不是有一天會實現,或者是不是目前已經實現了。他們倆對人類象對上帝一樣的信仰,算是把千百年來膜拜基督的習慣轉變一下。因為不用說,他們都是反對教會的。

  ------------
  ①指巴黎公社。

  妙的是文具店老闆和一個熱心宗教的侄女住在一起,完全受她的支配。那個深色頭髮,眼睛挺精神,說話又急又快,還帶著很重的馬賽口音的矮胖女人,是個寡婦,丈夫以前在商務部當文書。她沒有財產,只有一個女孩子;母女倆被叔父收留著,但她自命不凡,差不多認為在鋪子裡管買賣是給了老闆面子,神氣活象一個失寵的王后。還算是叔父的生意和主顧們的運氣,她精神飽滿,興高采烈,把傲慢的態度沖淡了不少。以她那種高貴的身分,她當然是保王黨兼教會派。亞曆山特裡太太把這兩種心情表現得非常露骨,最喜歡捉弄那不信神道的老人。她自居于主婦的地位,認為對全家的信仰負有責任;如果她不能使叔父改變信仰——(她發誓終有一天會成功的),——至少要把這老怪物浸在聖水裡。她在牆上釘著盧爾特的聖母像和巴杜的聖女安多納像,壁爐架上的玻璃罩內供著彩色的神像,八月裡又在女兒床頭擺一座小型的聖母寺,插著藍色的小蠟燭。這種含有挑釁意味的虔誠,人家也說不出她是什麼動機,是為了愛護她的叔父,希望他皈依正教呢,還是單單為了要惹他生氣。

  無精打采,半睡半醒的老頭兒處處讓著她,決不敢惹動侄女好鬥的脾氣:他這樣不伶俐的口齒決不是她的對手,所以但求息事寧人。只有一次,他冒火了,因為一個小小的聖·約瑟像竟然溜進了他房裡,高踞在床後的牆上。那一下他可占了上風,因為他氣得差點兒發瘋,把侄女嚇壞了,從此不敢再來。餘下的事,他都裝聾作啞。那種老虔婆氣息的確使他難堪,但他不願意去想。骨子裡他是佩服侄女的,覺得被她呼來喝去也不無快感。而且他們在寵愛小丫頭蘭納德那一點上是意見一致的。


學達書庫(xuoda.com)
上一頁 回目錄 回首頁 下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