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外國文學 > 約翰·克利斯朵夫 | 上頁 下頁
二四五


  奧裡維瞧著,觀察著,並不驚奇。他斷定這些人沒資格做他們自以為能做的事業,但也認出那股鼓動他們的無可避免的力,並且發見克利斯朵夫已經不知不覺跟著潮水走了。奧裡維自己巴不得讓潮水帶走,而潮水豈不要他。他只能站在岸上望著它流過。

  這是一道強有力的水流。它掀起一大堆熱情,信仰,利害關係,使它們互相衝擊,交融,激起無數相反的水沫與漩渦。為首的是那些領袖。他們是隊伍中最不自由的人,因為被人推動著,而且也許是隊伍中最少信仰的:他們的信仰已經是過去的事了,正如那般受他們奚落的教士,因為發了願,因為從前相信過而不得不硬著頭皮相信下去。跟在他們後面的大隊人馬是暴烈的,沒有定見的,短視的。大多數人的信仰完全是受偶然支配。他們有信仰,因為現在潮水正向著這些烏托邦流去;今晚上他們可以不信仰,因為潮水有轉變的傾向。另外許多人是因為需要活動,需要冒險而相信的。還有一般是單豈不通情理的,專斷的邏輯相信的。另有一批是為了心地慈悲而相信。而最乖巧的只把思想用作戰爭的武器,為了爭某個數目的工資,減掉多少鐘點的工作而鬥爭。胃口健旺的人,暗中希望自己貧苦的生活將來能大大的找一點補償。

  但那股潮水比他們這些人都聰明;它知道它往哪兒去。暫時被舊世界的堤岸沖散一下有什麼關係呢?奧裡維料到社會革命在今日是要被壓倒的,但也知道打敗仗可以和打勝仗一樣促成革命的目的:因為壓迫者直要等到被壓迫者教他們害怕的時候,才肯答應被壓迫者的要求。革命黨的主義是公平的,所用的暴力是不公平的,但對於他們的目標同樣有利,兩者都是整個計劃中的一部分,而所謂計劃便是帶著人往前的那個盲目而切實的力的計劃。

  「你們這般被主子召喚的人,你們自己估量一下罷。你們之中沒有多少哲人,沒有多少強者,沒有多少高尚的人。但主子選擇了這個世界上的瘋子來駭惑哲人,選擇了弱者來駭惑強者,選擇了下賤的、被人輕蔑的、空虛的事,來摧毀實在的事……」

  然而不問操縱的主子是誰,是理性還是非理性,雖然工團主義所準備的社會組織可能使將來的局面有些進步,奧裡維還是覺得他和克利斯朵夫犯不上把所有幻想與犧牲的勁放到這場戰鬥中去,放到這場庸俗而不能開闢新天地的戰鬥中去。他對革命所抱的神秘的希望幻滅了。平民不見得比別的階級更好,更真誠,尤其是沒有多大分別。

  在騷亂的熱情與追求名利的浪潮中,奧裡維的眼睛跟心特別受著幾座獨立的小島吸引,那是一些真正的信徒,東一處西一處的矗立著,好象起在水上的花朵。優秀分子儘管想跟群眾混在一起也沒用,他總傾向于優秀分子,各個階級各個黨派的優秀分子,傾向于那些胸中懷有靈光的人。而他的神聖的責任就在守護這道靈光,不讓它熄滅。

  奧裡維已經選定了他的任務。

  跟他的家隔著幾間門面,比街面稍微低一些,有一家小小的靴店,——那是用木板,玻璃,紙板拼湊起來的小棚子。進門先要走下三步踏級,站在裡頭還得弓著背。所有的地位恰好擺一個陳列靴子的擱板和兩隻工作凳。老闆象傳說中的靴匠一樣整天哼唱。他打呼哨,敲靴底,嗄著嗓子哼小調或革命歌曲,或是從他的斗室中招呼過路的鄰居。一隻翅膀破碎的喜鵲在階沿上一縱一跳,從門房那邊過來,停在小店門外的第一級上望著鞋匠。他便停下工作,不是裝著甜蜜的聲音向它說些野話,便是哼《國際歌》。它仰著嘴巴,儼然的聽著,又好象向他行禮一般,不時做一個望前撲的姿勢,笨拙的拍拍翅膀,讓自己站穩一些;然後忽然掉過頭去,不等對方把一句話說完,便飛到路旁一張凳子的靠背上,瞪著街坊上的狗。於是靴匠重新敲他的靴子,同時把那句沒說完的話說完。

  他五十六歲,興致挺好,可是喜歡生氣,濃眉底下藏著一對笑眯眯的小眼睛,光禿的腦袋好比一個矗在頭髮窠上的雞子,多毛的耳朵,牙齒不全的黑洞洞的嘴,哈哈大笑的時候象口井,又亂又髒的須,他常常用那些被鞋油染黑的手指捋來捋去。街坊上都管他叫斐伊哀老頭,或是斐伊哀德,或是拉·斐伊哀德,——也故意叫他拉斐德惹他冒火,因為老頭兒在政治上是標榜赤色思想的,①年輕時就因為參加巴黎公社而被判死刑,後來改成流配。他對這些往事非常驕傲,恨死了拿破崙三世與迦利弗。凡是革命的集會,他無不踴躍參②與,很熱烈的擁護高加,因為他會用詼諧百出的辭令,打雷似的聲音,預言將來大家可以痛痛快快的報復一下。他從來沒錯過一次高加的演講,把每句話都咽在肚裡,聽到發噱的地方便扯著嘴大笑,聽到咒駡的話又大為激動,對著那些戰鬥和未來的天堂心花怒放。第二天在小店裡,他還得在報上重新讀一遍演講的摘要,對自己和徒弟高聲朗誦;並且為了要細細的咂摸,他又教徒弟念,倘若漏掉了一行就擰他的耳朵。因此他的活兒往往不能准期交貨,但手工挺講究:鞋子把你腳都穿痛了還是沒有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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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拉斐德為十九世紀法國大金融資本家,行動反復無常,素為工人階級所不齒。
  ②迦利弗為法國將軍,鎮壓巴黎公社的劊子手。


  徒弟是老人的孫子,十三歲,駝背,身體很弱,而且是軟骨。母親在十七歲上跟一個沒出息的工人跑了,後來工人變了無賴,給抓去判了罪,從此不知下落。她被家裡趕了出去,獨自撫養著小愛麥虞限。她性情暴烈,嫉妒得有點病態,把對情夫的愛與恨一起移在孩子身上:拚命的愛他,同時又粗暴的虐待他,然後,兒子一有病,又急得發瘋似的。逢著心緒惡劣的日子,她不給他吃晚飯就教他睡覺。要是他在街上累得走不動了或是倒在地下了,她就踢他一腳逼他站起來。她說話顛顛倒倒,前言不對後語,一忽兒痛哭流涕,一忽兒快活得象瘋子。趕到她死了,祖父便把孩子接回,那時他才六歲。老人很喜歡他,但他有他的一套喜歡的方式:對孩子很凶,百般辱駡,從早到晚的扯耳朵,打嘴巴,為的是教他手藝,同時也把他的社會主義理論與反宗教理論灌輸給他。

  愛麥虞限知道祖父的心並不壞;但他老是準備舉起肘子來防巴掌。老人使他害怕,尤其在酩酊大醉的夜晚,因為斐伊哀德老頭名不虛傳,每個月總要醉上兩三次,胡說八道,①嘻嘻哈哈,做出許多怪模樣,結果孩子總得挨幾下。其實那也是雷聲大,雨點小。但孩子很膽怯,因為身體不好而更敏感,頭腦早熟,遺傳了母親那種獷野而騷亂的心情。祖父粗暴的舉動和革命的議論又把他駭壞了。外界的印象都會在他心中發生迴響,好似小靴店被沉重的街車震動一樣。日常的刺激,兒童的痛苦,早熟的悲慘的經驗,巴黎公社的故事,從夜校中聽來的零碎知識,報紙的副刊,工人集會中的演講,和遺傳得來的、騷動不已的、性的本能,都在他糊裡糊塗的幻想中混成一起,象鐘聲的顫動。這種種合起來變成一個夢中的世界,奇形怪狀,仿佛黑夜裡的池沼,閃出一些耀眼的希望的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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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斐伊哀德」一字,原義為一種酒桶的名稱。

  鞋匠把徒弟帶看上奧蘭麗的酒店。奧裡維就在那邊注意到這個尖聲尖氣的小駝子。既然不大跟工人們交談,他盡有時間研究孩子的病態的臉,鼓起的腦門,又強悍又畏怯的神氣。只要有人跟孩子說一句粗野的笑話,孩子就不聲不響把臉扭做一團。聽到某些革命的議論,他柔和的栗色眼睛又對著未來的幸福悠然神往,——其實即使這幸福一朝實現了,他那可憐的命運也不見得會怎麼改變。但當時他眼睛裡的光輝照著他可憎的臉,竟令人忘了它的可憎。這一點,連美麗的貝德也注意到了;有一天她對他說出了這個感想,冷不防親了親他的嘴。孩子驚跳一下,臉色馬上變了,不勝厭惡的望後退避。貝德沒有留意,她已經在那裡和育西哀吵架了。發覺愛麥虞限這樣騷動的只有奧裡維,他眼睛釘著孩子,看他縮到黑影裡,雙手哆嗦,垂著頭,低著眼睛,從旁用著又熱烈又惱怒的目光偷覷貝德。他走過去跟他很溫柔很客氣的說話,一下子就把他的性子給壓下去了……柔和的態度對於一顆被人輕蔑的心的確是很大的安慰,好比久旱的泥土急不及待的吸收的一滴水。只要幾句話,只要一個笑容,就能使愛麥虞限暗中向奧裡維傾心,把他認為知己。以後在街上遇見奧裡維而發覺他們是近鄰的時候,他更覺得那是一種緣分了。他特意等奧裡維在妻子門前走過,好跟他招呼;倘若奧裡維心不在焉的沒留意,愛麥虞限就會不高興。

  有一天,奧裡維走進斐伊哀德老頭的店去定一雙靴子,愛麥虞限真是快活極了。靴子完工了,他便趁奧裡維在家的時候送過去,想借此見見他。奧裡維正想著旁的事,沒有理會,付了錢,一句話也沒說;孩子好似等著什麼,東張西望,不勝遺憾的預備走了。奧裡維猜到了他的意思,雖然覺得和平民談話是樁苦事,也笑著跟他搭訕起來。而這一回他竟找到了簡單而直接的話。對於痛苦的直覺,使他把孩子看做——(當然是看得太簡單了些)——象自己一樣被人生傷害的小鳥,把頭鑽在翅膀裡面,在鳥架上縮做一團,幻想著在光明中自由翱翔,聊以自慰。由於一種本能的信賴,孩子自然而然的跟他很接近了,覺得這顆靜默的心靈,不叫不嚷,不說一句粗暴的話,自有一股吸引人的力量;待在他旁邊,你跟街上的暴行完全隔離了。還有那屋子,裝滿了書,裝滿了幾百年來神妙的語言,使孩子看了不由得肅然起敬。他很樂意回答奧裡維的問話,但不時還露出一些驕傲的野性,說話也找不到字。奧裡維小心翼翼的發掘這顆曖昧的,吞吞吐吐的靈魂,發覺它對於世界的革新抱著又可笑又動人的信仰。他明知道那信仰是個不可能的夢,決計改變不了世界的,可沒有訕笑他的意思。基督徒也做過不可能的夢,也沒把人類改好。從伯裡克理斯到法利愛先生,人類在道德方面有什麼進①步呢?……但所有的信仰都是美的;氣運告盡的信仰黯淡的時候,應當歡迎那些新興的:信仰永遠不會嫌太多。奧裡維又好奇又感動的瞧著搖搖不定的微光在孩子的腦海中燃燒。喝,多古怪的頭腦!奧裡維沒法追蹤它思想的線索,它不能作有頭有尾的推理,只是急劇的亂奔亂竄;人家跟他說話,他的思想可落在後面:才說過的一句話裡不知怎麼會浮起一些景象,使他出神;然後他的思想又追上來,一跳跳過了你,從一句極平淡的話,極平淡的思想中掀起整個奇妙的世界,找出一個英雄式的,瘋狂的信條。這顆恍恍惚惚而常常會突然驚醒的靈魂,特別傾向于樂天的觀念,那是一種幼稚而強烈的需要;無論人家對他說什麼,藝術或是科學,他總要加上一個一相情願的戲劇式的結局,配合他想入非非的願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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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伯裡克理斯系公元前五世紀時希臘大政治家,雅典的獨裁者,以賢明著稱于史。法利愛系法國一九○六至一九一三年間總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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