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外國文學 > 約翰·克利斯朵夫 | 上頁 下頁
二四三


  克利斯朵夫還遇到工人運動的別的幾個領袖。他們之間沒有多少好感。共同的鬥爭好容易促成了一致的行動,可是沒有把大家的心聯合起來。可見所謂階級的分野完全是浮表的,暫時的。許多年深月久的敵對狀態不過是被延緩了一下,掩飾了一下,實際是始終存在。在工人領袖中間,我們照舊看到南方人與北方人的對立,彼此存著根深蒂固的輕蔑的心理。幹這一行的忌妒另外一行的工資,而每行又自以為比別行高卓。但人與人間最大的區別還不在於這些而在於氣質。狐狸,狼,綿羊,天生吃人的野獸,和天生被人吃的野獸,因為階級相同,利害相同而集合在一起,但大家伸著鼻子嗅著,彼此都認了出來,毛都豎起來了。

  克利斯朵夫有時在一家兼賣牛奶的小飯店裡吃飯,那是高蒂哀的老同事,為罷工而被撤職的鐵路職員西蒙開的;常客都是一般工團主義者。他們總共是五六個人,聚在盡裡頭一間屋子裡,靠著又小又黑的天井,兩隻掛在亮處的金絲雀老是叫得很有勁。和育西哀同來的是他的情婦,美麗的貝德,個子結實而風騷的姑娘,沒血色的皮膚,戴著大紅便帽,眼睛迷迷忽忽的帶著笑意。一個年輕的小白臉象跟班一樣釘著她,那是聰明而裝腔作勢的機器匠雷沃博·格拉伊沃,這一幫中間的「雅人」。他自命為無政府主義者,反對布爾喬亞最激烈的一個,但氣質上是個最要不得的布爾喬亞。多少年來,他每天早上都要買些一個銅子一份的文學報,把上面的黃色小說吞下去。這些讀物把他變成一個頭重腳輕的怪物:腦子裡想著精益求精的尋歡作樂的玩藝,身體卻肮髒到極點,日常生活也鄙俗到極點。他最喜歡病態的富翁們作興奮劑用的「奢侈」。因為肉體享受不到這奢侈,他就在精神上享受。那當然是渾身難過的。但這樣一來,他跟有錢的人並肩了,而且他還恨他們。

  克利斯朵夫受不了這種人,更喜歡電器匠賽巴斯蒂安·高加。那是和育西哀倆最受聽眾歡迎的演說家,可沒有滿嘴的理論。他有時不大清楚自己要往哪兒去,只知道勇往直前,可以說是十足地道的法國人。個子很結實,年紀四十上下,血色很好的大胖臉,圓圓的腦袋,紅紅的頭髮,留著一大簇鬍子,脖子跟嗓子都象牛一樣。他和育西哀同樣是能幹的工人,可是嘻嘻哈哈,喜歡吃喝。虛弱的育西哀看著這麼健旺的身體非常妒羨;他們倆雖是朋友,暗中卻抱著敵意。

  飯店的主婦奧蘭麗,四十五歲,當年大概長得很美,現在經過了時間的侵蝕還頗有風韻,她拿著件活兒坐在旁邊聽他們談話,臉上掛著一副親切的笑容,嘴唇跟著他們的話扯動:隨時也穿插一兩句,一邊工作一邊顛頭聳腦的替自己的話打拍子。她有一個已經出嫁的女兒,和兩個從七歲到十歲的孩子,一男一女,——他們伏在一張滿著污點的桌上做功課,吐著舌頭,不時把一兩句他們不應該聽的話聽在耳裡。

  奧裡維陪克利斯朵夫去了兩三次,覺得混在這般人中間很不自在。那些工人只要不受工場中嚴格的時間限制,不是被那個頑強的汽笛叫喚得去,就不知道會浪費多少光陰:或是在工作以後,或是在上下班之間,或是在偷懶的時候,或是在失業的時期。克利斯朵夫那時無事可作;在舊作已完,新作還沒有端倪的階段,他也不比他們更忙,很高興把肘子撐在桌上,抽煙,喝酒,談天。可是奧裡維以他布爾喬亞的本能,以他思想須有紀律、工作須有規則、時間必須經濟等等的習慣,大大的看不上眼;他不喜歡這樣的糟蹋光陰。並且他既不會說話,又不會喝酒。最後還有那種生理上的不舒服,潛伏在出身不同的人士之間的反感:心靈要求溝通而肉體抱著敵意,仿佛是肉對於靈的反抗。他單獨和克利斯朵夫在一起的時候,常常很激動的說應當親近群眾;一朝面對了群眾,他可沒法親近了。而嘲笑他那種思想的克利斯朵夫,倒毫不費力的可以和街上隨便遇到的工人稱兄道弟。奧裡維看到自己跟這些人隔離,非常傷心。他勉強學他們,和他們一樣思想,一樣說話;可是不行。他的嗓子不夠響亮,不夠清楚,音調跟他們的不一樣。他學他們的某些談吐,但字眼不是梗在喉頭,就是聲音走腔的。他竭力留神,覺得很窘,同時也教別人發窘。在他們眼裡,他是一個形跡可疑的外人,誰也對他沒有好感,他一走,大家都會松一口氣。這些他都知道。他常常遇到一些冷酷的目光,充滿著敵意,跟一般因饑寒交迫而憤懣不平的工人看中產階級的目光一樣。或許這態度同時也是對克利斯朵夫的,但克利斯朵夫完全看不見。

  那批人中間願意接近奧裡維的只有奧蘭麗的兩個孩子。他們對布爾喬亞當然沒有怨恨。那男孩子還受著布爾喬亞思想的誘惑呢。他的聰明足夠他去愛這種思想,卻不夠去瞭解。長得挺好看的女孩子,有一回被奧裡維帶到亞諾太太家裡,看著華麗的陳設出神了:坐在漂亮的安樂椅裡,用手指摸一下鮮豔的衣衫,她心裡快活到極點;她有那種小家碧玉的本能,只希望溜出平民階級而跳進布爾喬亞的安樂窩。奧裡維完全沒心思培養她這種傾向;而她對於他的階級所表示的天真的敬意,也不能補償別人暗中對他的反感,——那是他深感痛苦的。他抱著一腔熱誠想瞭解他們,事實上也許太瞭解他們了,把他們觀察太仔細了,使他們生了氣。但他的觀察並非由於冒昧的好奇心,而是由於喜歡分析人家心理的習慣。

  他不久便發見了隱藏在育西哀生活中的悲劇:第一是那個侵蝕他的病,其次是他的情婦的殘忍的遊戲。她的確很愛他,覺得有他這樣一個情人是值得自傲的,但她生機太旺了;他知道她將來會逃掉,同時也為了嫉妒而心裡苦惱。她卻以此為樂:挑撥男人,用眼風逗他們,喜歡瘋瘋癲癲的東拈西惹。也許她在背後和格拉伊沃欺騙育西哀,也許是故意要他這麼相信。總而言之,這種事不是今天,便是明天,早晚會發生的。育西哀不敢禁止她愛她喜歡的人。他不是宣傳女人和男人同樣有權利可以自由嗎?有一天他咒駡她。她就又狡猾又放肆的提醒他這一點。他的關於自由的理論和他暴烈的本能,在胸中猛烈交戰。他的心還是一個舊時代的人的心:專制,嫉妒;他的理智卻是一個新時代的人的理智,理想世界的人的理智。至於她,她就是個女人,昨天的,明天的,千古不變的女人。——奧裡維眼看著這場暗鬥,起著自己的經驗知道這個鬥爭的殘酷,所以對育西哀極表同情。育西哀猜到奧裡維窺破他的心事,但絕對不感激他。

  另外有個人也用著寬容的目光在那裡留神這一場愛與恨的遊戲。那是飯店的主婦奧蘭麗,不動聲色的把一切看在眼裡。她是董得人生甘苦的。這健全,安靜,規矩的女人,年輕的時代也胡鬧過來:最初在花店裡作工,有過一個布爾喬亞的情人,而且還有別的。以後她嫁了個工人,變了賢起良母。但她懂得一個人在感情方面的荒唐,懂得育西哀的嫉妒,也懂得那個喜歡玩兒的姑娘,常常用幾句親切的話替他們排解:

  「唉,咱們總得彼此遷就才行。犯不上為這麼一點兒小事生氣……」

  她也並不奇怪她說的話毫無用處……

  「那永遠是沒用的。人總是自尋煩惱……」

  她有一種平民式的達觀,可以使苦難不至於在心中多留痕跡。苦難,她也有過的。三個月以前,她那麼疼愛的十五歲的兒子死了……非常悲傷……可是現在她有說有笑,照常辦事了。「盡想下去是活不了的,」她說。

  所以她就不再想了。那並非自私,而是豈不得已:她生命力太強,老注意著「現在」,不能留戀「過去」。她適應既成事實,也適應可能臨到的事實。如果革命來了,把一切都顛倒了,她還是會站定腳跟,做她可做的事,不管被放在哪兒,總是得起所哉。骨子裡她對革命的信仰不過爾爾。她對什麼事都不怎麼相信。不消說,她彷徨的時候也會去占課卜卦,看到出喪的行列也從來不忘記劃十字。她頭腦開通,胸襟寬大,象巴黎的平民階級一樣,懷疑而不悲觀。雖是革命黨員的妻子,她對丈夫的、丈夫的黨派的、別的黨派的思想,照舊象母親看孩子那樣,抱著嘲弄的態度,正如她覺得青年人的愚蠢和成年人的愚蠢同樣可笑。很少事情能夠使她激動;但她對一切都感到興趣。運氣好也罷,壞也罷,她都能夠擔當。總而言之,她是個樂天派。

  「愁什麼!……只要身體好,一切就有辦法……」

  這樣一個女子當然和克利斯朵夫是意氣相投的。他們用不著多說話就覺得彼此精神上是一家人:常常相視而笑,聽著別人嘮嘮叨叨,叫叫嚷嚷。但往往她自個兒笑著,眼看克利斯朵夫也捲入了辯論,比別人更興奮。

  克利斯朵夫沒注意到奧裡維的孤獨與難堪。他並不去猜那些人的心事,只知道跟他們吃喝,嘻笑,生氣。他們也不猜忌他,雖然彼此爭論得很激烈。他老實不客氣對他們說出心裡的話,其實也說不出究竟是贊成他們還是反對他們。他根本沒想過這一點。要是有人強其他選擇,他一定會站在工團主義方面,而反對社會主義以及主張建立一個政府的任①何主義,——因為政府這個怪物只能製造公務員跟機器人。他的理智贊成同業工會的努力,那柄兩面出鋒的利斧可以把社會主義政體那種抽象的觀念,和疲乏的個人主義同時剷除。個人主義只能分散精力,把群眾的力量化為個別的弱點;而這個近代社會的大弊病是應當由法國大革命負一部分責任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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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工團主義是工會運動中損害無產階級利益的一個小資產階級機會主義的流派,它把無政府主義思想帶進了工會。這個流派於十九世紀末及二十世紀初在法、意等國尤為盛行。工團主義對工人階級的政治鬥爭起了有害的影響:它否認無產階級專政的必要,認為工會不要工人階級政黨即能保證對資產階級鬥爭的勝利,達到把勞動工具與生產手段轉歸工會所有的最終目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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