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外國文學 > 約翰·克利斯朵夫 | 上頁 下頁
二四二


  有人相信將來會有個公平合理的社會,克利斯朵夫可決不為這種夢想著迷。他的平民式的頭腦,認為將來仍舊逃不出過去的一套。奧裡維指摘他說:

  「倘若人家關於藝術問題跟你說這種話,你不要跳起來嗎?」

  「也許。總之我只懂得藝術。你也是的。我素來不信那般談外行事情的人。」

  奧裡維也同樣不信任這等人。兩位朋友甚至過於懷疑,老是跟政治離得遠遠的。奧裡維不免有點兒慚愧的承認他從來沒使用過選舉權,十年以來沒有向市政府領過選民登記表。他說:

  「幹嗎要去參加一出我明知毫無意義的喜劇呢?選舉嗎?選誰?那些候選人對我全是陌生的,我也說不上看中哪一個。而且我敢斷定,他們一朝被選出了,都立刻會背其他們的主張。監督他們嗎?逼他們盡責嗎?那不過是白白糟蹋我的生活。我既沒時間,也沒精力;既沒有辯才,也沒有不擇手段的勇氣和不討厭行動的心情。所以還不如放棄權利。我可以受罪,至少我沒有參加罪行!」

  但他儘管把事情看得這樣清楚,儘管厭惡政治上一切應有的手法,仍舊對革命抱著虛幻的希望。他明知道虛幻,可並不放棄希望。這個神秘的現象是從種族來的。奧裡維的民族是西方最愛破壞的民族,為了建設而破壞、也為了破壞而建設的民族,——它跟思想賭博,跟人生賭博,老是推翻一切,預備從頭做起,拿自己的血作賭注。

  克利斯朵夫並沒這種遺傳的救世精神。他的濃厚的日耳曼氣息不相信革命的作用。他認為世界是沒法改造的,大家只是搬弄一些理論,說一大套空話罷了。他說:

  「我用不著掀起革命——或是長篇大論的討論革命——來證明我的力量。我更用不著象那些青年一樣,推翻政府來擁立一個君主,或是立什麼救國委員會來保衛我。這算證明一個人的力量嗎?那才怪了!我會保衛自己的。我不是無政府主義者;我喜歡必不可少的秩序,也尊重統治宇宙的規律。可是我跟這個規律之間用不到中間人。我的意志會發號施令,同時也知道服從。你們滿嘴都是先哲的至理名言,那末該記得你們的高乃依說過:'只要我一個人就夠了!'你們希望有一個主宰,就表示你們軟弱無用。力是和光明一樣的,只有瞎子才會否認!你們得做個強者,心平氣和的,不用理論,不用暴行;那時候,所有的弱者都會象植物向著太陽一般的向著你們……」

  他儘管說不能為了討論政治而浪費時間,實際上並不真的那樣不關心。在藝術家立場上,他也受到社會騷動的影響。因為一時沒有熱情鼓動他,他便傍徨四顧,問自己究竟是為誰工作。看到現代藝術的那般可憐的顧客,身心交憊的優秀分子,存著玩票心理的布爾喬亞,他不由得想道:「為這些人工作有什麼意思呢?」

  當然,思想高雅,博學多聞,懂得個中甘苦,能夠賞識新奇,賞識古拙的情趣——(那跟新奇是一而二,二而一的)——的人,並非沒有。但他們厭倦一切,靈智的成分太多而生命力太少,以為藝術是虛空的;他們只對音響的或思想的遊戲感到興趣;而多數還得為世俗的事分心,為無數不必要的事耗費精神。要他們接觸到藝術的核心幾乎是不可能的;他們認為藝術不是血肉構成的,只是舞文弄墨的玩藝兒。他們的批評家造成了一種理論,證明他們的沒有能力擺脫玩票作風是對的。即使有幾個人還有相當的彈性,對於強烈的和絃能夠發生共鳴,可沒有力量消受;他們在人生舞臺上已經殘廢了:不是神經病就是癱瘓。藝術在這個病院中間又能做些什麼呢?——可是在現代社會裡,藝術根本沒法擺脫這些變態的人:他們有的是金錢和報紙;唯有他們才能使一個藝術家活下去。所以藝術家非受羞辱不可,不得不在交際晚會中拿出他披露肝膽的藝術,充滿了內心生活的秘密的音樂,給一般趨時的群眾和厭倦不堪的知識分子作娛樂,——更確切的說,是給他們解悶,或者是讓他們有些新的煩悶。

  克利斯朵夫尋訪真正的群眾,相信人生的情緒和藝術的情緒都是真實的、能夠以新鮮的心情來接受的群眾。他暗中受著大家所預告的新社會——平民——吸引。因為想起了童年的事,想起了高脫弗烈特和一般微賤的人,啟示他深邃的生命的、或是和他一同享受神聖的音樂的人,他便相信真正的朋友是在這方面。象多少天真的青年一樣,他想著一些大眾藝術的計劃,什麼平民音樂會,平民戲院,內容他也不大說得清。他希望革命可能讓藝術有個更新的機會,以為社會運動使他感到興趣的就只有這一點。其實他是欺騙自己:象他那麼元氣充足的人,決不能不受當時最有活力的行動吸引。

  他最瞧不上眼的是布爾喬亞的理論家。這一類的樹所生的果實往往是乾癟的;所有生命的精華都凍結了,變了空洞的觀念。克利斯朵夫對這些觀念是不加區別的。他無所偏好,便是他自己的主張一朝凝結為一種學說之後,他也不再愛好。他存著瞧不起的心理,既不理會那些擁護強權的理論家,也不理會奉承弱者的理論家。在無論什麼喜劇裡,愛發議論的角色是最不討好的。觀眾不但更喜歡值得同情的人,甚至覺得串反派的角兒也不象他那末可厭。在這一點上,克利斯朵夫跟群眾的心理完全相同,認為呶呶不休的談論社會問題只能教人品膩。但他很好玩的打量著別人,打量著那些相信的人和願意相信的人,受氣的和但求受氣的人,以劫掠為業的海賊,和生來給人剪毛的綿羊。對於象胖子加奈一般有些可笑的老實人,他很寬容。他們的庸俗不至於使他感到象奧裡維那樣的難堪。他對無論什麼角色都用一種親熱而含譏帶諷的心情看著,自以為跟他們所演的戲毫不相干,並沒覺得他慢慢的已經參加進去。他自以為只是一個旁觀者,看著狂風吹過。殊不知狂風已經吹到他的身上,把他帶著走了。

  這出社會劇可以說戲中有戲。知識分子演的那一部分是穿插在喜劇中的喜劇,民眾不愛看的。正戲乃是民眾演的。旁人既不容易看清情節,連民眾自己也不大明白。出乎意外的變化在那個戲裡只有更多。

  說白當然多於行動。不論是布爾喬亞還是平民,所有的法國人都是盡多盡少的話吞得下的,正如盡多盡少的麵包都吃得下。但大家吃的不是同樣的麵包。有為細巧的味覺用的高級的語言,也有為塞飽餓鬼的肚子用的更富滋養的語言。即使字面相同,捏造的方式卻不一樣;味道,香氣,意義,都各各不同。

  奧裡維第一次參加一個民眾集會的時候,嘗到這一類的麵包,覺得毫無胃口;食物梗在喉頭咽不下去。思想的平凡,措詞的單調和野蠻,空洞的濫調,幼稚的邏輯,抽象的理論和亂七八糟的事實,好比做壞了的芥末醬,只能使奧思維作嘔。一方面是用字不恰當,另一方面還沒有平民談吐中那點兒生動的趣味。那完全是一批報紙上的字彙,褪色的服裝,從布爾喬亞的修辭學舊貨店中撿得來的。說話的繁瑣尤迫使奧裡維駭怪。他可忘了文字的簡潔不是天然的,而是修煉出來的,由上層階級琢磨出來的。大都市里的平民決不能單純,老是喜歡尋找纖巧而複雜的辭藻。奧裡維不懂這些浮誇的話對聽眾所能發生的影響。在這方面,他完全不得其門而入。我們把別個種族的語言叫做外國語。殊不知在同一個種族裡,語言的種類幾乎跟社會的階層一樣的多。唯有為人數有限的上層階級,語言才是幾世紀的經驗的結晶;為其餘的人,它只代表他們自身的和他們的集團的經驗。那些被優秀分子用舊了、摒棄了的字,仿佛是一所空屋子,從優秀分子遷出以後,又搬進了新人物。你要願意認識主人,就得走進屋子。

  克利斯朵夫便是這麼辦了。

  他和工人們發生關係是由一個在國家鐵路上辦事的鄰居介紹的。那鄰居四十五歲,個子矮小,未老先衰,頭髮都禿了,眼睛陷得很深,腮幫癟縮,彎彎的鼻子挺大,嘴巴的長相顯得人很聰明,畸形的耳朵,邊上的肉裂成了幾片:他渾身上下都是衰敗的模樣。他叫做阿西特·高蒂哀,不是平民出身,而是中等的、清白的布爾喬亞,家裡為了教育這個獨子,把一份薄產花光了還沒有能完成他的學業。很年輕的時候,他謀到了一個國家機關的差事,那在貧窮的中產階級眼裡是救星,其實是死亡,——是活埋。一朝進去之後,再也出不來了。他又犯了一樁錯誤——(那是現代社會的許多錯誤之一),——愛上一個美麗的女工,結了婚,不久她就露出鄙俗不堪的本性。她替他生了三個孩子。當然他得養活這一家幾口。這個聰明而一心想進修的男人被迫窮困住了,覺得心中有些潛伏的力量被生活的艱難窒息了,卻又不甘屈服。他從來不得清靜:當著會計處的職員,整天消磨在機械的工作裡;一起辦公的都是又俗氣又饒舌的同事,講些廢話,罵罵上司,算做對無聊的生活出氣,同時也嘲笑他,因為他不懂得把求知欲在他們面前藏起去。回到家裡,他只看到一個氣味難聞的,醜惡的寓所,和一個吵吵嚷嚷,庸碌之極的女人。她不瞭解他,把他當做懶蟲或瘋子。孩子們一點不象他而象母親。為什麼他得過這種生活呢?這算是公道的嗎?牢騷,痛苦,窮困,無聊的職業,使他從早到晚找不到一小時的光陰來修心養氣,找不到一小時的靜默,他給折磨得力倦神氣,煩躁不堪。為了想忘掉這些,他最近又去接近杯中物,結果更把他斷送完了。——克利斯朵夫看到這個悲劇大為震動:殘缺不全的個性,沒有充分的修養,沒有藝術趣味,但生來是為作些大事業的,現在可是被不幸的遭遇壓倒了。高蒂哀立刻抓住了克利斯朵夫,好似快淹死的弱者碰到了一個游泳健將的手臂。他又喜歡又羡慕克利斯朵夫,帶他去參加群眾集會,見到革命黨裡的某些領袖,那是他為為怨恨社會而結交的。因為想做貴族而沒做成,所以他跟平民混在一起極感痛苦。

  克利斯朵夫卻比他平民化得多,-—尤其因為他並不需要做平民,——對這些集會很感興味。會場上的演說使他覺得好玩。他不象奧裡維那樣感到厭惡,對語言的可笑也並不敏感,認為所有多嘴的傢伙都是半斤八兩。他素來瞧不起高談闊論。但他雖沒費心去瞭解那套辭令,卻在演說家與聽講者的心裡咂摸到說話的音樂。演說家的力量一朝引起了聽講的人的共鳴,立刻增加了百倍。克利斯朵夫先是只注意到前者;他為了好奇,居然結識了幾個演說家。

  對群眾最有影響的一個是加奇米·育西哀,——深色頭髮,臉很蒼白,年紀在三十與三十五之間,相貌象蒙古人,個子清瘦,病病歪歪的,眼睛的神氣又熱烈又冷靜,頭髮很少,鬍子尖尖的。他的力量不在於他那種空泛、急促、跟語豈不調和的姿勢,也不在於他的失音的,常帶嘶嘶聲的浮誇的說話,而是在於他這個人本身,在於他深信不疑的態度。他似乎不允許人家跟他有不同的思想;而既然他的思想就是群眾願意想的,所以群眾和他很投機。他把大家期待的話三遍、四遍、十遍的告訴他們,象發瘋般拚命在同一只釘子上盡敲;他的群眾也學著他的樣盡敲,盡敲,直把那只釘嵌入肉裡。——除了這種本領以外,他過去犯的許多政治案子也增加他的聲望。他表面上有股百折不回的毅力;但明眼人可以看出他骨子裡給多年的辛苦和努力磨得疲倦死了,厭煩死了,憤憤不起的恨著命運。他每天消耗的精力都入不敷出:從小就被工作和貧窮把身子磨壞了,做過玻璃匠,白鐵匠,印刷工人;又害著肺病,使他對他的主義,對自己,常常心灰意懶,有時又興奮若狂。他的暴烈一方面是有意的,一方面是病態的;就是說一半是為了政治作用,一半是為了衝動。他的學問是亂七八糟自修來的:有些事懂得很透徹,例如科學,社會學,以及他幹過的各種手藝;對許多別的事他只是一知半解;但真懂的也好,不懂的也好,他都很有把握。他有理想世界,有準確的觀念,有愚昧無知的地方,有非常實際的頭腦,有偏見,有經驗,有對布爾喬亞的猜忌和仇恨。可是他照舊對克利斯朵夫很好,因為看到一個知名的藝術家來交結他,心裡很得意。他那等人是生來當領袖的,無論做什麼事,對工人們都很不客氣。他雖然真心要平等,但事實上對高級的人比對低級的人更容易平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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