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外國文學 > 約翰·克利斯朵夫 | 上頁 下頁
二四一


  思想在一個民主國家裡是消耗得很快的,特別因為它流行得快。法國多少的共和黨人,不到五十年就厭惡共和,厭惡票選,厭惡當年如醉若狂爭取得來的自由。以前大家相信「多數」是神聖的,能促進人類的進步,現在可是暴力思想風靡一時了。「多數」的不能自治,貪贓枉法,萎靡不振,妒賢害能,引起了反抗;強有力的「少數」——所有的「少數」——便訴之于武力了。法蘭西行動派的保王党和勞工總會的工團主義者居然接近了,這是可笑的,但是必然的。巴爾札克說他那個時代的人「心裡想做貴族,但為了怨望而做了共和黨人,唯一的目的是能夠在同輩中找到許多不如他的人」……這樣的樂趣也可憐透了!而且要強迫那些低下的人自認低下才行;要做到這一點,只有一個辦法,就是建立一種威權,使優秀分子(不論是工人階級的或中產階級的)拿他們的優越把壓其他們的「多數」屈服。年輕的知識階級,驕傲的小布爾喬亞,是為了自尊心受了傷害,為了痛恨民主政治的平等,才去投入保王黨或革命黨的。至於無所為而為的理論家,宣揚暴力的哲學家,卻高高的站在上面,象準確的定風針似的,發出暴風雨的訊號。

  最後還有一批探求靈感的文人,——能寫作而不知道寫什麼的,好比困在奧利斯港口的希臘水手,因為風平浪靜而①沒法前進,不勝焦灼的等待好風吹滿他們的帆。——其中也有些名流,被德萊弗斯事件出豈不意的從他們字斟句酌的工作中拉了出來,投入公共集會。在先驅者看來,仿效這種榜樣的人太多了。現在多數的文人都參加政治,以左右國家大事自命。只要有一點兒藉口,他們馬上組織聯盟,發表宣言,救護宗廟。有前鋒的知識分子,有後方的知識分子,都是難兄難弟。但兩派都把對方看做唱高調的清客而自命為聰明人。凡是僥倖有些平民血統的人自認為光榮之極,筆下老是提到這一點。——他們全是牢騷滿腹的布爾喬亞,竭力想把布爾喬亞因為自私自利而斷送完了的權勢恢復過來。但很少使徒能夠把熱心支持長久的。最初那運動使他們成了名,——恐怕還不是得力於他們的口才,——大為得意。以後他們繼續幹著,可沒有先前的成功了,暗中又怕自己顯得可笑。久而久之,這種顧慮漸漸占了上風,何況他們原是趣味高雅,遇事懷疑的人,自然要覺得他們的角色不容易扮演而感到厭倦了。他們等待風色和跟班們的顏色,以便抽身引退;因為他們受著這雙重的束縛。新時代的伏爾泰與約瑟·特·曼德爾,雖然文字寫得大膽,實際是畏首畏尾,非常膽小,唯恐②得罪了青年人,竭力要博取他們的歡心,把自己裝得很年輕。不管在文學上是革命者或反革命者,他們總是戰戰兢兢的跟著他們早先倡導的文學潮流亦步亦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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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典出希臘神話,參閱本書474頁注。
  ②特·曼德爾為法國十八世紀宗教哲學家,提倡教皇至上主義,適與伏爾泰之排斥神權相反。此處舉此二人代表左右兩極端。


  在這個布爾喬亞的先鋒隊中間,奧裡維所遇到的最奇怪的典型是一個因為膽怯而變成革命分子的人。

  那標本名叫比哀爾·加奈。出身是有錢的布爾喬亞,保守派的家庭,跟新思想完全無緣的;家裡的人盡是些法官和公務員,以怨恨當局,跟政府鬧彆扭而丟官出名的;這批中間派的布爾喬亞,想討好教會,很少思想,可是很會用思想。加奈莫名片妙的娶了一個有貴族姓氏的女人,思想不比他差,也不比他多。頑固,狹窄,落伍,老是苦悶而發牢騷的社會,終於使加奈氣惱之極,——尤其因為太太又醜又可厭。他資質中等,頭腦相當開通,傾向于自由思想,卻不大明白它的內容:那在他的環境裡是無法懂得的。他只知道周圍沒有自由,以為只要跑出去就可以找到了。但他不能獨自走路:在外邊才走了幾步,就很高興的和中學時代的朋友混在一起,其中頗有些醉心於工團主義的人。在這個社會裡,他覺得比在自己的社會裡更不得勁,但不願意承認:他總得有個地方混混,可惜找不到象他那種色彩(就是說沒有色彩)的人。這一類的傢伙在法蘭西有的是。他們自慚形穢:不是躲起來,就是染上一種流行的政治色彩,或者同時染上好幾種。

  依著一般的習慣,加奈尤其和那些跟他差別最厲害的朋友接近。這個法國人,十足的布爾喬亞,十足的內地人氣質,居然形影不離的跟一個青年猶太醫生做伴。他叫做瑪奴斯·埃曼,是個亡命的俄國人。象他許多同胞一樣,他有雙重的天才:一方面能夠在別的國家象在本國一樣的安居,一方面又覺得無論什麼革命都配他的胃口:人家竟弄不清他對革命感到興趣的,究竟是革命的手段呢還是革命的宗旨。他自己經歷的和旁人經歷的考驗,為他都是一種消遣。他是真誠的革命黨人,同時他的科學頭腦使他把革命党人(連自己在內)看做一種精神病者。他一邊觀察,一邊培養這精神病。由於興高采烈的玩票作風和朝三暮四的思想,他專門找那些與自己對立的人來往。他和當權的要人,甚至和警察廳都有關係;東鑽鑽,西混混,那種令人品疑的好奇心使許多俄國革命家都像是騎牆派,有時他們弄假成真,的確變了騎牆派。那並不是欺騙而是輕浮,往往是沒有利害計算的。不少幹實際行動的人都把行動當作演戲,儘量施展他們的戲劇天才,象認真的演員一樣,但隨時預備改換角色。瑪奴斯盡可能的忠於革命黨人的角色;因為他天生是個無政府主義者,又喜歡破壞他所僑居的國家的法律,所以這個角色對他最合式。可是歸根結蒂,那不過是一個角色而已。人家從來分不清他的說話中間哪些是實在的,哪些是虛構的;結果連他自己也不大明白了。

  他人很聰明,喜歡譏諷,有的是猶太太與俄國人的細膩的心理,能一針見血的看出自己的跟別人的弱點而加以利用,所以他毫不費力就把加奈控制了。他覺得拿這個桑丘·潘沙拉入堂吉訶德式的隊伍挺好玩。他老實不客氣支配他,支①配他的意志,時間,金錢,——並不是放在自己口袋裡(那他不需要,誰也不知道他靠什麼過活的),——而是用來對他的主義作最不利的宣傳。加奈聽人擺佈,硬要相信自己和瑪奴斯一般思想。他明知道實際並不如此:那些思想是不合情理,使自己害怕的。他不喜歡平民。並且他不是勇敢的人。這個又高又大,身體魁梧,肥肥胖胖的漢子,小娃娃式的臉,鬍子刹得精光,呼吸急促,說話甜蜜,浮誇,孩子氣十足,長著一身大力士式的肌肉,還是很高明的拳擊家,骨子裡卻是個最膽小的人。他在家屬中間因為被認為搗亂分子而很得意,但看著朋友們的大膽暗中直打哆嗦。沒有問題,這種寒顫的感覺並不討厭,只要是鬧著玩兒的。可是玩藝兒變得危險了。那些混蛋居然張牙舞爪的兇器來,野心越來越大,使加奈的自私心理,根深蒂固的地主觀念,和布爾喬亞的怕事的脾氣,都發急了。他不敢問:「你們要把我拉到哪兒去呢?」但他暗暗詛咒那般不管死活的人,一味要跟人家打得頭破血流,也不問同時會不會砸破別人的腦袋。——可是誰強其他跟他們走呢?他不是可以引退的嗎?但他沒有勇氣,他怕孤獨,好比一個落在大人後面哭哭啼啼的孩子。他跟大多數人一樣:沒有一點兒意見,除非是不贊成一切過激的意見。一個人要獨立,就非孤獨不可;但有幾個人熬得住孤獨?便是在那些最有眼光的人裡頭,能有膽量排斥偏見,丟開同輩的人沒法擺脫的某些假定的,又有幾個?要那麼辦,等於在自己與別人之間築起一道城牆。牆的這一邊是孤零零的住在沙漠裡的自由,牆的那一邊是大批的群眾。看到這情形,誰會遲疑呢?大家當然更喜歡擠在人堆裡,象一群羊似的。氣味雖然惡劣,可是很暖和。所以他們儘管心裡有某種思想,也裝做有某種思想(那對他們並不很難),其實根本不大知道自己想些什麼!……希臘人有句古諺:「一個人先要瞭解自己」,但這般幾乎沒有什麼「自己」的人怎麼辦呢?在所有的集體信仰中,不問是宗教方面的或社會方面的,真正相信的人太少了,因為可稱為「人」的人就不多。信仰是一種力,唯大智大勇的人才有。假定信仰是火種,人類是燃料;那末這火種所能燃燒的火把,一向不過是寥寥幾根,而往往還是搖晃不定的。使徒,先知,耶穌,都懷疑過來的。其餘的更只是些反光了,——除非精神上遇到某些亢旱的時節,從大火把上掉下來的火星才會把整個平原燒起來!隨後大火熄滅了,殘灰餘燼底下只剩一些炭火的光。真正信仰基督的基督徒不過寥寥數百人。其餘的都自以為信仰或者是願意信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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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塞萬提斯名著《堂吉訶德》中的騎士迷堂吉訶德的傳從。

  那些革命家中間,許多便是這樣的人。老實無用的加奈願意相信自己是個革命家,所以就相信了。但他對著自己的大膽吃驚。

  所有這些布爾喬亞都標榜種種不同的原則:有的是從感情出發的,有的是從理智出發的,有的是從利益出發的;這一批把自己的思想依附《福音書》,那一批依附柏格森,另外一批又依附馬克思,普魯東,約瑟·特·曼德爾,尼采,或是喬治·索蘭爾。有的革命家是為了趨附時髦,有的是為了生性孤僻;有的是為了需要行動,抱著犧牲的熱情;有的是為了奴性特別強,象綿羊一般馴良。可是全部都莫名片妙的被狂風卷著。你可以遠遠的看到明晃晃的大路上灰塵滾滾,表示大風暴快來了。

  奧裡維和克利斯朵夫望著這陣風卷過來。兩人眼力都很好,但看法不同。奧裡維明察秋毫的目光,看透了一般人的用意,對他們的平庸覺得受不了;但他也窺見暗中鼓動他們的力量。他所注意的特別是悲壯的面目。克利斯朵夫卻更注意可笑的地方。使他發生興趣的是人,不是主義或思想。他對這些故意裝做不關心,譏笑改造社會的夢想。他素來喜歡跟人彆扭,再加對於風靡一時的病態的人道主義有種本能的反抗,所以表面上做得特別自私。他因為是靠自修成功的,不免以自己的體力和意志驕人,把一切沒有他那種力量的人看作貪吃懶做。他既是從窮苦與孤獨中間掙扎出來的,別人為什麼不照樣的做?……喝!社會問題!什麼叫做社會問題?是指吃不飽穿不暖嗎?

  「那個味道我是嘗過的,」他說。「我的父親,母親,我自己,都是過來人。只要你跳出來就是了。」

  「這不是每個人辦得到的,」奧裡維說。「有病人,有倒楣的人……」

  「那末大家去幫助他們呀,不是挺簡單嗎?可是象現在這樣去捧他們決不是幫助。從前人們擁護強者的權利固然要不得,我可不知道擁護弱者的權利是不是更要不得:它擾亂現代的思想,虐待強者,剝削強者。今日之下,一個人病弱,窮苦,愚蠢,潦倒,差不多是美德了,——而堅強,健康,克服環境等等反變了缺點。最可笑的,倒是那些強者最先相信這種觀點……這不是一個挺好的喜劇題材嗎?奧裡維,你說!」

  「我寧可讓人家取笑,可不願意教別人哭。」

  「好孩子!」克利斯朵夫回答。「哎!誰不跟你一樣想呢?看到一個駝子,我的脊樑就覺得不舒服。我們不能不演喜劇,可不應當由我們去寫喜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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