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外國文學 > 約翰·克利斯朵夫 | 上頁 下頁
二四〇


  「對。可是亂打亂殺一陣就能幫助不幸的人嗎?多一個不中用的兵是無濟於事的。我能夠用我的藝術去安慰他們,給他們力量,給他們快樂。你知道不知道,一支美麗的歌能夠使多少的可憐蟲在苦難中得到支持?應當各人幹各人的事!你們法國人,真是好心糊塗蟲,只知道搶著替一切的不平叫屈,不管是為了西班牙還是為了俄羅斯,也沒弄清是怎麼回事。就喜歡你們這個脾氣。可是你們以為這樣就能把事情搞好嗎?你們亂哄哄的投入漩渦,結果是成事不足,敗事有餘……你瞧,你們的藝術家自命為參預著世界上所有的運動,可是你們的藝術從來沒有象今天這樣的黯淡。奇怪的是,多少玩起的小名家跟壞蛋,居然自稱為救世的聖徒!嘿,他們不能少灌一些壞酒給群眾喝嗎?——我的責任,第一在於做好我的事,替你們製作一種健全的音樂,恢復你們新鮮的血液,讓太陽照到你們心裡去。」

  要散佈陽光到別人心裡,先得自己心裡有陽光。而奧裡維就感缺少。象今日一般最優秀的人一樣,他不能獨自發揮他的力量,只有跟別人聯合起來才能夠。可是跟誰聯合呢?思想是自由的,心可是虔誠的,他被一切的政治黨派與宗教黨派摒諸門外。他們因為胸襟狹小,不能容忍而互相排擠。一朝有了權力,他們又加以濫用。所以只有被壓迫的人才吸引奧裡維。在這方面,他至少是和克利斯朵夫同意的,認為在反抗遠地方的不平之前,先得反抗近處的不平,反抗那些在我們周圍而且是我們多少負有責任的。攻擊別人的罪惡而忘掉自己所犯的罪惡的人,真是太多了。

  於是他先從幫助窮人入手。亞諾太太因為參加著一個慈善組織,便介紹奧裡維入了會。一開始他就到好幾樁失意的事:他負責照顧的窮人並不都值得關切;或者是他的同情沒有得到好的反應,他們提防他,對他深閉固拒。並且一個知識分子根本難於在單純的慈善事業上面獲得滿足:在災禍的國土中,這種辦法所灌溉到的園地太小了!它的行動幾乎老是支離破碎的,零星的;它似乎毫無計劃,發現什麼傷口就隨時裹紮一下。以一般而論,它的志願太小,行動太匆忙,不能一針見血的對付病源。而探討苦難的根源正是奧裡維不肯放過的工作。

  他開始研究社會的災難。在這一方面,嚮導決不愁缺少。當時社會問題已經成為上流社會的一個問題。在交際場中,在小說或劇本中間,大家都談著。每個人都自命為很熟悉。一部分的青年為此消耗了他們最優秀的力量。

  每一代的人都得有一種美妙的理想讓他們風魔。即使青年中最自私的一批也有一股洋溢著生命力,充沛的元起,不願意毫無生產;他們想法要把它消耗在一件行動上面,或是—-(更謹慎的)——消耗在一宗理論上面。或是搞航空,或是搞革命;或是作肌肉的活動,或是作思想的活動。一個人年輕的時候需要有個幻象,覺得自己參預著人間偉大的活動,在那裡革新世界。他的感官會跟著宇宙間所有的氣息而震動,覺得那麼自由,那麼輕鬆!他還沒有家室之累,一無所有,一無所懼。因為一無所有,所以能非常慷慨的捨棄一切。妙的是能愛,能憎,以為空想一番,呐喊幾聲,就改造了世界;青年人好比那些窺伺待發的狗,常常捕風捉影的狂吠。只要天涯地角出了一樁違反正義的事,他們就瘋起來了……

  黑夜裡到處是狗叫。在大森林中間,從這一個農莊到那一個農莊,此呼彼應。夜裡一切都騷動得很。在這個時代,睡覺是不容易的!空中的風帶來多少違反正義的回聲!而違反正義的事是沒有窮盡的;為了補救一樁不義,你很可能作出另外一些不義。而且什麼叫做不義,什麼叫做暴行呢?——有的說是可恥的和平,殘破的國家。有的說是戰爭。這個說是舊制度的被毀,君王的被黜。那個說是教會的被掠。另外一個又說是未來的被窒息,自由的受到威脅。對於平民,不平等是不義:對於上層階級,平等是不義。不義的種類那麼多,每個時代都得特別挑一個,——既要挑一個來加以攻擊,又要挑一個來加以庇護。

  那時大家正在竭力攻擊社會的不公道,——同時也在不知不覺的準備新的不公道。

  當然,自從工人階級的數量與力量增高,成為國家的主要機軸以來,社會的不公道特別顯得不堪忍受,特別令人注目。但不管工人階級的政客與謳歌者怎樣宣傳,工人階級的現狀並沒變得更壞,反而比從前改善。今昔的變化並非在於現代的工人們更苦,而是在於更有力量。這種力量是資本家的力量造成的,是經濟與工業發展的必然的趨勢造成的;因為這種發展把勞動者集合在一起,使他們成為可以作戰的軍隊;工業的機械化使武器落到了勞動者手裡,使每個工頭都變成支配光、支配電、支配力的主宰。近來一般領袖正想加以組織的、這些原動力中間,有一股烈焰飛騰的熱度和無數的電浪,流遍了整個社會。

  有頭腦的中產階級所以被平民問題震動,決不是——雖然他們自以為是——為了這個問題的合于正義,也不是為了觀念的新奇與力量,而是為了它的生命力。

  以平民問題所牽涉的正義而論,社會上千千萬萬別的正義被蹂躪了,誰也不動心。以觀念而論,它只是些零零碎碎的真理,東一處西一處的撿得來,犧牲了旁的階級而依了一個階級的身量剪裁過的。那不過是一些跟所有的「原則」同樣荒謬的「原則」,——例如君權神聖,教皇無誤,無產階級統治,普及選舉,人類平等;——倘使你不從鼓動這些原則的力量方面著眼而單看它們的理由,還不是同樣的荒謬?但它們的平庸是沒有關係的。無論什麼思想,都不是靠它本身去征服人心,而是靠它的力量;不是靠思想的內容,乃是靠那道在歷史上某些時期放射出來的生命的光輝。仿佛一股濃烈的肉香,連最遲鈍的嗅覺也受到它的刺激。以思想本身來說,最崇高的思想也沒有什麼作用;直到有一天,思想靠了吸收它的人的價值,(不是靠了它自己的價值),靠了他們灌輸給它的血液而有了傳染性的時候,那枯萎的植物,奚裡穀的玫瑰,才突然之間開花,長大,放出濃郁的香味佈滿空①間。——張著鮮明的旗幟,領導工人階級去突擊布爾喬亞堡壘的那些思想,原來是布爾喬亞夢想家想出來的。只要不出他們的書本,那思想就等於死的,不過是博物館裡的東西,放在玻璃櫃中的木乃伊,沒有人瞧上一眼的。但一朝被群眾抓住了,那思想就變了群眾的一部分,感染到他們的狂熱而變了模樣,有了生氣;抽象的理由中間也吹進了如醉如狂的希望,象穆罕默德開國時代的那陣熱風。這種狂熱慢慢擴張開去。大家都感染到了,可不知道那熱風是誰帶來的,怎麼帶來的。而且人的問題根本不相干。精神的傳染病繼續蔓延,從頭腦狹窄的人物傳達給優秀人物。每個人都無意之間做了傳佈的使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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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奚裡谷玫瑰產於敘利亞與巴勒斯坦,未開花即萎謝,但移植濕地,即能再生。

  這些精神傳染病的現象在每個國家每個時代都有的;即使在特權階級堅壁高壘,竭力撐持的貴族國家也不能免。但在上層階級與其民之間沒有藩籬可守的民主國家,這種現象來勢特別猛烈。優秀分子立刻被傳染了。他們儘管驕傲,聰明,卻抵抗不了疫勢;因為他們遠沒有自己想像的那末強。智慧是一座島嶼,被人間的波濤侵蝕了,淹沒了,直要等大潮退落的時候,才能重新浮現。大家佩服法國貴族在八月四日夜裡放棄特權的事。其實他們是不得不這樣做。我們不難想①象,他們之中一定有不少人回到府裡去會對自己說:「哎,我幹的什麼事啊?簡直是醉了……「好一個醉字!那酒真是太好了,釀酒的葡萄也太好了!可是釀成美酒來灌醉老法蘭西的特權階級的葡萄藤,並非是特權階級栽種的。佳釀已成,只待人家去喝。而你一喝便醉。就是那些絕不沾唇而只在旁邊聞到酒香的人也不免頭暈目眩。這是大革命釀出來的酒!……一七八九年份的酒,如今在家庭酒庫中只剩幾瓶洩氣的了;可是我們的曾孫玄孫還會記得他們的祖先曾經喝得酩酊大醉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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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一七八九年七月十四日法國大革命爆發後,八月四日夜,若干貴族在國民議會中宣佈放棄特權。

  使奧裡維那一代的布爾喬亞青年頭昏腦脹的,是一種同樣猛烈而更苦澀的酒。他們把自己的階級作犧牲,去獻給新的上帝,無名的上帝,——平民。

  當然,他們並非每個人都一樣的真誠。許多人看不起自己的階級,為的是要借此顯露頭角。還有許多是把這種運動作為精神上的消遣,高談闊論的訓練,並不完全當真的。一個人自以為信仰一種主義,為它而奮鬥,或者將要奮鬥,至少是可能奮鬥,的確是愉快的事;甚至覺得冒些危險也不壞,反而有種戲劇意味的刺激。

  這種心情的確是無邪的,倘使動機天真而沒有利害計算的話。——但一批更乖巧的人是胸有成竹的上臺的,把平民運動當作獵取權位的手段。好似北歐的海盜一般,他們利用漲潮的時間把船隻駛入內地,預備深入上流的大三角洲,等退潮的時候把征略得來的城市久占下去。港口是窄的,潮水是捉摸不定的:非有巧妙的本領不行。但是兩三代的愚民政治已經養成了一批精於此道的海盜。他們非常大膽的沖進去,對於一路上覆沒的船連瞧都不瞧一眼。

  每個黨派都有這種惡棍,卻不能教任何一個黨派負責。然而一部分真誠的與堅信的人,看了那些冒險家以後所感到的厭惡,已經對自己的階級絕望了。奧裡維認識一般有錢而博學的布爾喬亞青年,都覺得布爾喬亞的沒落與無用。他對他們極表同情。最初,他們相信優秀分子可能使平民有新生的希望,便創立許多平民大學,花了不少時間與金錢,結果那些努力完全失敗了。當初的希望是過分的,現在的灰心也是過分的。民眾並沒響應他們的號召,或竟避之唯恐不及。便是應召而來的時候,他們又把一切都誤會了,只學了布爾喬亞的壞習氣。另外還有些危險人物溜進布爾喬亞的使徒隊伍,把他們的信用給破壞了,把平民與中產階級一箭雙雕,同時利用。於是一般老實人以為布爾喬亞是完了,它只能腐蝕民眾,民眾應當不顧一切的擺脫它而自個兒走路。因此,中產階級只是發起了一個運動,結果非但這運動沒有他們的分,並且還反對他們。有的人覺得能夠這樣捨身,能夠用犧牲來對人類表示深切而毫無私心的同情是種快樂。只要能愛,能捨身就行。青年人元氣那麼充足,用不著在感情上得到酬報,不怕自己會變得貧弱。——有的人認為自己的理智和邏輯能夠滿足便是一種愉快;他們的犧牲不是為了人,而是為了思想。這是最剛強的一批。他們很得意,因為憑著一步一步的推理斷定自己的階級非沒落不可。預言不中,要比跟他們的階級同歸於盡使他們更難受。他們為了理想陶醉了,對著外邊的人喊道:「打呀,打呀,越重越好!要把我們收拾得乾乾淨淨才好!」他們居然做了暴力的理論家。

  而且所提倡的是別人的暴力。因為宣傳暴力的使徒差不多永遠是一般文弱而高雅的人。有些是聲言要推翻政府的公務員,勤勉、認真、馴良的公務員。他們在理論上宣揚暴力,其實是對自己的文弱、遺憾、生活的壓迫的報復,尤其是在他們周圍怒吼的雷雨的徵兆。理論家好比氣象學家,他們用科學名詞所報告的天氣並非是將來的,而是現在的。他們是定風針,指出風從哪兒吹來。他們被風吹動的時候,幾乎自以為在操縱風向。

  然而風向的確轉變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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