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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三九


  ◎卷九 燃燒的荊棘
  第一部

  精神安定。一絲風都沒有。空氣靜止……

  克利斯朵夫神閑意適,心中一片和氣。他因為掙到了和氣很得意,暗中又有些懊喪,覺得這種靜默很奇怪。情欲睡著了;他一心以為它們不會再醒的了。

  他那股頻於暴烈的巨大的力,沒有了目的,無所事事,入于蒙弊半睡的狀態。實際是內心有點兒空虛的感覺,「看破一切」的悵惘,也許是不懂得抓握幸福的遺憾。他對自己,對別人,都不再需要多大的鬥爭,甚至在工作方面也不再有多大困難。他到了一個階段的終點,以前的努力都有了收穫;要汲取先前開發的水源真是太容易了;他的舊作才被那般天然落後的群眾發見而讚賞的時候,他早已把它們置之腦後,可也不知道自己是否還會更向前進。他每次創作都感到同樣的愉快。在他一生的這一時期,藝術只是一種他演奏得極巧妙的樂器。他不勝羞愧的覺得自己變了一個以藝術為遊戲的人。

  易蔔生說過:「在藝術中應當堅守勿失的,不只是天生的才氣,還有充實人生而使人生富有意義的熱情與痛苦。否則你就不能創造,只能寫些書罷了。」

  克利斯朵夫就是在寫書。那他可是不習慣的。書固然寫得很美;他卻寧願它們減少一些美而多一些生氣。好比一個休息時期的運動家,不知怎麼對付他的筋骨,只象一頭無聊的野獸一般打著呵欠,以為將來的歲月都是平靜無事的歲月,可以讓他消消停停的工作。加上他那種日耳曼人的樂觀脾氣,他確信一切都安排得挺好,結局大概就是這麼回事;他私自慶倖逃過了大風暴,做了自己的主宰。而這點成績也不能說少了……啊!一個人終於把自己的一切控制住了,保住了本來面目……他自以為到了彼岸。

  兩位朋友並不住在一起。雅葛麗納出走以後,克利斯朵夫以為奧裡維會搬回到他家裡來的。可是奧裡維不能這樣做。雖然他需要接近克利斯朵夫,卻不能跟克利斯朵夫再過從前的生活。和雅葛麗納同居了幾年,他覺得再把另外一個人引進他的私生活是受不了的,簡直是褻瀆的,——即使這另一個人比雅葛麗納更愛他,而他愛這另一個人也甚于愛雅葛麗納。——那是沒有理由可說的。

  克利斯朵夫很不瞭解,老是提到這問題,又驚異,又傷心,又氣惱……隨後,比他的智慧更高明的本能把他點醒了,他便突然不作聲了,認為奧裡維的辦法是對的。

  可是他們每天見面,比任何時期都更密切。也許他們談話之間並不交換最親切的思想,同時也沒有這個需要。精神的溝通用不著語言,只要是兩顆充滿著愛的心就行了。

  兩人很少說話,一個耽溺在他的藝術裡,一個耽溺在他的回憶裡。奧裡維的苦惱漸漸減輕了;但他並沒為此有所努力,倒還差不多以苦惱為樂事:有個長久的時期,苦惱竟是他生命的唯一的意義。他愛他的孩子;但一個隻會哭喊的小娃娃不能在他生活中佔據多大的地位。世界上有些男人,對愛人的感情遠過於對兒子的感情。我們不必對這種情形大驚小怪。天性並不是一律的;要把同樣的感情的規律加在每個人身上是荒謬的。固然,誰也沒權利把自己的責任為了感情而犧牲。但至少得承認一個人可以盡了責任而不覺得幸福。奧裡維在孩子身上最愛的一點,還是這孩子的血肉所從來的母親。

  至此為止,他不大關心旁人的疾苦。他是一個與世隔絕的知識分子。但與世隔絕不是自私,而是愛夢想的病態的習慣。雅葛麗納把他周圍的空虛更擴大了;她的愛情在奧裡維與別人之間劃出了一道鴻溝;愛情消滅了,鴻溝依舊存在。而且他氣質上是個貴族。從幼年起,他雖然心很溫柔,但身體和精神極其敏感,素來是遠離大眾的。他們的思想和氣息都使他厭惡。——但自從他親眼看見了一樁平凡的瑣事以後,情形就不同了。

  他在蒙羅區的高崗上租著一個很樸素的公寓,離開克利斯朵夫與賽西爾的住處很近。那是個平民區,住在一幢屋子裡的不是靠少數存款過活的人,便是雇員和工人的家庭。在別的時期,他對於這個氣味不相投的環境一定會感到痛苦;但這時候他完全不以為意;這兒也好,那兒也好:他到處是外人。他不知道,也不願意知道鄰居是些什麼人。工作回來——(他在一家出版公司裡有一個差事),——他便關在屋裡懷念往事,只為了探望孩子和克利斯朵夫才出去。他的住處不能算一個家,只是一間充滿著過去的形象的黑房;而房間越黑越空,形象就越顯得清楚。他不大注意在樓梯上遇到的人。但不知不覺已經有些面貌印入他的心裡。有些人對於事物要過後才看得清楚。那時什麼都逃不掉了,最微小的枝節也像是用刀子刻下來的。奧裡維就是這樣:他心中裝滿了活人的影子,感情一激動,那些影子便浮起來;跟它們素昧平生的奧裡維居然認出了它們;有時他伸出手去抓……可是它們已經消滅了……

  有一天出去的時候,他看到屋子前面有一堆人,圍著咭咭呱呱的女門房。他素來不管閒事,差不多要不加問訊的走過去了,但那個想多拉一個聽眾的看門女人把他攔住了,問他有沒有知道可憐的羅賽一家出了事。奧裡維根本不知道誰是那些「可憐的羅賽」,只漫不經意的,有禮的聽著。等到知道屋子裡有個工人的家庭,夫婦倆和五個孩子一起自殺了的時候,他象旁人一樣一邊聽著女門房反復不厭的嘮叨,一邊抬起頭來望望牆壁。在她說話的時間,他漸漸的想起那些人是見過的;他問了幾句……不錯,是他們:男的——(他常常聽見他在樓梯上呼哩呼嚕的喘氣)——是麵包師傅,氣色蒼白,爐灶的熱氣把他的血都吸幹了,腮幫陷了下去,鬍子老是沒刮好;他初冬時害了肺炎,沒完全好就去上工,變成複病;三星期以來,他又是失業又沒有一點兒氣力。女的永遠大著肚子,被關節炎把身子搞壞了,還得拚命忙著家裡的事,整天在外邊跑,向救濟機關求一些姍姍來遲的微薄的資助。而這期間,一個又一個的孩子生下來了:十一歲,起歲,三歲,中間還死過兩個;最後又是一對雙生兒在上個月下了地,真是挑了一個最好的時期!一個鄰居的女人說:

  「他們出生那天,五個孩子中最大的一個,十一歲的小姑娘于斯丁納,——可憐的丫頭!——哭著說,要她同時抱一對雙生兄弟,怎麼吃得消呢……」

  奧裡維聽了,腦海中立刻現出那個小姑娘的模樣,——挺大的額角,毫無光澤的頭髮望後梳著,一雙驚惶不定的灰色眼睛,部位長得很高。人家不是看到她捧著食物,就是看到她抱著小妹子,再不然手裡牽著一個七歲的兄弟;——那是個嬌弱的孩子,相貌很細巧,一雙眼睛已經瞎了。奧裡維在樓上碰到她,總是心不在焉的,有禮的說一聲:「對不起,小姐。」

  她一聲不出,只直僵僵的走過,也不閃避一下,但對於奧裡維的虛禮暗中很高興。上一天傍晚六點鐘,他下樓還最後看到她一次:提著一桶炭上去,東西似乎很重。但在一般窮苦的孩子,那是極平常的事。奧裡維照例招呼了一聲,並沒瞧她一眼。他望下走了幾級,無意中抬起頭來,看見她靠在欄杆上,伸著那張小小的抽搐的臉瞧他下樓。接著她轉身上去了。她知道不知道自己上哪兒去呢?奧裡維認為她是有預感的。他想著這可憐的孩子手裡提著炭等於提著死亡,而死亡便是解放。對於可憐的孩子們,不再生存就是不再受罪!想到這兒,他沒法再去散步了,便回到房裡。但明知道死者就在近旁,只隔著幾堵壁,自己就生活在這些慘事旁邊:怎麼還能安安靜靜的待在家裡呢?

  於是他去找克利斯朵夫,心裡非常難受,覺得世界上多少人受著千百倍於自己的,可以挽救的苦難,他卻為了失戀而成天的自嗟自歎,不是太沒有心肝了嗎?當時他非常激動,把別人也感染了。克利斯朵夫因之大為動心。他聽著奧裡維的敘述,把才寫的一頁樂譜撕了,認為自己搞這些兒童的玩完全被音樂抓住了,而且心裡感覺到,世界上減少一件藝術品並不能多添一個快樂的人。饑寒交迫的悲劇對他也不是新鮮的事;他從小就在這一類的深淵邊上走慣而不讓自己掉下去的。甚至他對自殺還抱著嚴厲的態度,因為他這時期精力充沛,想不到一個人為了某一種痛苦竟會放棄鬥爭的。痛苦與戰鬥,不是挺平常的嗎?這是宇宙的支柱。

  奧裡維也經歷過相仿的磨難,但從來不肯逆來順受,為自己為別人都是這樣。他一向痛恨貧窮,因為那是把他心愛的安多納德磨折死的。自從娶了雅葛麗納,讓財富和愛情把他志氣消磨完了以後,他就急於丟開那些悲慘年代的回憶,把跟姊姊兩人每天都得毫無把握的掙取下一天的麵包的事趕快忘掉。現在愛情完了,這些形象便重新浮現了。他非但不躲避痛苦,反而去找它。那是不必走多少路就能找到的。以他當時的心境,他覺得痛苦在社會上觸目皆是。社會簡直是一所醫院……遍體鱗傷,活活腐爛的磨折!憂傷侵蝕,摧殘心靈的酷刑!沒有溫情撫慰的孩子,沒有前途可望的女兒,遭受欺淩的婦女,在友誼、愛情、與信仰中失望的男子,滿眼都是被人生弄傷的可憐蟲!而最慘的還不是貧窮與疾病,而是人與人間的殘忍。奧裡維才揭開人間地獄的蓋子,所有被壓迫的人的呼號已經震動他的耳鼓了:受人剝削的無產階級,被人虐害的民族,被屠殺的亞美尼亞,被窒息的芬蘭,四分五裂的波蘭,殉道的俄羅斯,被歐洲的群狼爭食的非洲,以及所有的受難者。奧裡維為之氣都喘不過來了;他到處聽見他們的哀號,不懂一個人怎麼還能想到旁的事。他不住的和克利斯朵夫說著。克利斯朵夫心緒被擾亂了,回答說:「別煩了!讓我工作。」但他不容易平靜下來,便氣惱了,咒著說:「該死!我這一天完全給糟掉了!你算是有進步了,嗯?」於是奧裡維趕緊道歉。

  「孩子,」克利斯朵夫說,「別老望著窟窿。你要活不下去的。」

  「可是我們應當把那些掉在窟窿裡的人救出來呀。」

  「當然。可是怎麼救呢?是不是我們也跟著跳下去?你就是這個辦法。你有一種傾向,只看見人生可悲的事。不用說,這種悲觀主義是慈悲的;可是教人洩氣的。想使人家快活,你自己先得快活!」

  「快活!看到這麼多的苦難之後,還會有這種心腸嗎?只有努力去減少人家的苦難,你才會快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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