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外國文學 > 約翰·克利斯朵夫 | 上頁 下頁 |
二三八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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葛拉齊亞把手縮回去,克利斯朵夫也不勉強抓著。他們不聲不響的呆坐了一會。 然後葛拉齊亞說了聲:「再見。」 克利斯朵夫又歎道:「這樣就完了嗎?」 「也許這樣倒更好。」 「在你動身以前,我們不能再見了嗎?」 「不能了,」她說。 「我們什麼時候再能相會呢?」 她作了一個惆悵的困惑的手勢。 「那末我們這次相見有什麼意思呢?」克利斯朵夫說。 但一看到她埋怨的目光,他立刻補充:「啊,對不起,我這話是不應該的。」 「我永遠會想念你的,」她說。 「可憐!我連想念你都不能。我一點兒都不知道你的生涯。」 她平心靜氣的用幾句話把平時的生活告訴了他,描寫她過日子的方式。她提到她和她的丈夫,始終堆著那副親切的美麗的笑容。 「啊!」他心中有點忌妒的說,「你愛他嗎?」 「愛的,」她回答。 他站起身來。 「再會了。」 她也站起來。這時他才發覺她懷著身孕,心中立刻感到一種說不出的厭惡,溫柔,妒忌,和熱烈的憐憫。她把他送到小客廳門口。他轉過身來,向朋友的手傴著身子,親了長久。她一動不動,半闔著眼睛。終於他抬起身子,望也不望一下,很快的走了出去。 ……那時誰要問我什麼, 我唯有裝著謙卑的臉, 只回答他一個字: 愛。 那天是諸聖節。外邊是陰沉的天和寒冷的風。克利斯朵夫在賽西爾家。賽西爾站在孩子的搖籃旁邊,順路來探望的亞諾太太探著身子瞧著。克利斯朵夫獨自在那裡出神。他覺得自己錯過了幸福,可並不想抱怨:他知道幸福是存在的……噢,太陽!我用不著看到你才能愛你!便是在陰暗中發抖的冗長的冬季,我的心仍舊充滿著你的光明;我的愛情使我感到溫暖:我知道你在這裡…… 賽西爾也在幻想。她打量著孩子,居然相信這是她自己的孩子了。噢,幻想的力量,能創造生命的幻想,真應該祝福你啊!生命……什麼是生命?它並不是象冷酷的理智和我們的肉眼所見到的那個模樣,而是我們幻想中的那個模樣。生命的節奏是愛。 克利斯朵夫望著賽西爾,眼睛很大而帶點村野的臉上閃耀著母性的本能,——比真正的母親更純粹的母親。他又望著亞諾太太溫柔而疲倦的臉。他在這張臉上看到,象一本打開的書一樣清楚,看到這個做妻子的生活中隱藏著多少的甜酸苦辣,雖然人家一點沒猜疑到,有時卻和朱麗葉或伊索爾德的愛情同樣富於喜樂與痛苦的滋味。但她的這種喜樂與痛苦更近於宗教的偉大…… 人事的與神事的結合——配偶① 他想,一個人的幸與不幸並不在於信仰的有無;同樣,結婚與不結婚的女子的苦樂,也並不在於兒女的有無。幸福是靈魂的一種香味,是一顆歌唱的心的和聲。而靈魂的最美的音樂是慈悲。 ------------------ ①此系羅馬法中解釋配偶之條文,與愛情之徒為人事的而非神事的有別。 這時奧裡維走進來了。他動作很安詳,藍眼睛裡頭有一道新的,清明的光彩。他對孩子微微笑著,跟賽西爾和亞諾太太握了握手,開始安安靜靜的談話。他們都用著親熱而詫異的態度打量他。他一切都不同了。在他抱著滿腔悲苦把自己幽閉著的孤獨中間,好似一條躲在窠裡的青蟲,艱辛的工作了一番以後,終於把他的苦難象一個空殼似的脫下了。他怎樣的自以為找到了一個美妙的目標來貢獻他的生命,且待下文再述。從此他對於生命只關切一點,便是把生命作犧牲;而從他心中捨棄了生命的那一天氣,生命就重新有了光彩:這是必然之理。朋友們都望著他,不知道他有了些什麼事,又不敢動問;但他們覺得他是解脫了,他心中對任何人任何事都不再有遺憾或悲苦了。 克利斯朵夫站起來,走向鋼琴,和奧裡維說:「要不要我唱一支老勃拉姆斯的歌給你聽?」 「勃拉姆斯?」奧裡維說。「你現在彈你死冤家的作品了?」 「今天是諸聖節,對誰都應當寬恕,」克利斯朵夫說。 為了免得驚醒孩子,他放低看聲音唱看施瓦本地方的一支老歌謠中的幾句: 我感謝你曾經愛過我, 希望你在別處更幸福…… 「克利斯朵夫!」奧裡維叫了起來。 克利斯朵夫把他緊緊的摟在懷裡「好了,我的孩子,咱們運氣不壞。」 他們四個都坐在睡熟的孩子周圍,不做一聲。要是有人問他們想些什麼,——那末,他們臉上表示著謙卑的神氣,只回答你一個字: ——愛。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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