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外國文學 > 約翰·克利斯朵夫 | 上頁 下頁 |
二三四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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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噢!克利斯朵夫,你說什麼?這話太殘忍了!」 「是的,我知道,你們大家都覺得殺人是原始時代的野蠻行為:我一定要聽到你們漂亮的巴黎社會攻擊這種獸性,認為一個男人不應該殺死欺騙他的女人,同時你們還要說出寬恕那個女人的理由!喝!大慈大悲的使徒!這批亂交的狗居然義憤填膺的反對獸性,真是太妙了!他們把人生摧殘了,剝奪了它所有的價值,再來誠惶誠恐的崇拜人生……怎麼!這個沒有心肝沒有廉恥的生命,這個肉包著血的臭皮囊,原來在他們眼中是值得尊重的東西!他們對於這塊屠場上的肉恭敬得無微不至,誰敢去觸犯它便是罪大惡極。殺死靈魂倒沒關係,但肉體是神聖的……」 亞諾太太回答:「殺死靈魂的兇手當然是最可惡的兇手,但決不能因此而認為殺害肉體就不成其為罪惡,這一點你是很明白的。」 「我知道,朋友。你說得對。我這是脫口而出,根本沒想過……誰知道!也許我真會那麼做。」 「不會的,你這是譭謗自己。你的心多好。」 「被熱情控制的時候,我會象別人一樣殘忍。你瞧我剛才緊張成什麼樣子!……一個人看到所愛的朋友痛哭,怎麼能不恨使他痛哭的人?而且對付一個拋棄了兒子,跟情夫跑掉的該死的女人,還會嫌太嚴厲嗎?」 「別這麼說,克利斯朵夫。你有所不知。」 「怎麼,你為她辯護嗎?」 「我是可憐她。」 「我可憐那那些痛苦的人,卻不可憐使人痛苦的人。」 「唉!你以為她不痛苦?以為她是有心拋棄她的孩子,毀壞她的生活嗎?你得知道她把她自己的生活也毀了。我不大認識她,克利斯朵夫。我只見過她兩次,都是偶然碰到的,她沒跟我說一句好聽的話,對我並無好感。可是我比你更認識她。我斷定她不是一個壞人。可憐!我能猜到她心中經過的情形……」 「你,朋友,生活這麼嚴肅,這麼有理性的人!……」 「是的,克利斯朵夫。你有所不知,你雖然心好,但你是個男人,和所有的男人一樣的冷酷的,儘管慈悲也沒用;——你對自身以外的事都不聞不問。你們從來不替身邊的女人著想,只管用你們的方式去愛她們,決不操心去瞭解她們。你們對自己太容易滿足了,自以為認識我們……可憐!如果你知道我們有時多麼痛苦,因為看到你們——並非不愛我們,——而是看到你們愛我們的方式,看到最愛我們的人把我們當作是怎麼樣的人!有些時候,克利斯朵夫,我們不得不把指甲深深的掐在肉裡,免得叫起來:噢!別愛我們罷,別愛我們罷!怎麼都可以,只不要這樣的愛我們!……你知道有個詩人說過下面那樣的話嗎?——便是在自己家裡,在自己的兒女中間,表面上儘管安富尊榮,女人也受到一種比最不幸的苦難還要難忍千百倍的輕蔑。——你把這些去想一想罷,克利斯朵夫……」 「你這些話把我弄糊塗了。我不大明白。可是照我所看到的……你自己……」 「我也經過這些苦悶。」 「真的嗎?……可是無論如何,你總不能使我相信,你會做出象這個女人一樣的行為。」 「我沒有孩子,克利斯朵夫,我不知道我處在她的地位會怎麼辦。」 「不,那是不可能的,我太相信你,太敬重你了,我敢賭咒那是不可能的。」 「別打賭!我差點兒跟她一樣……我很難過要毀掉你對我的好印象。可是你應當學一學怎樣認識我們,要是你不願意對人不公平的話。——是的,我沒做出這樣瘋狂的事也是千鈞一髮了。而且還多少是靠了你的力量。兩年以前,我有個時期極苦悶,覺得自己一無所用,誰也不重視我,誰也不需要我,丈夫沒有我也沒關係,我簡直是白活的……有一天我正想跑出去,天知道做些什麼!我上樓去看你……你記得嗎?……當時你沒懂得我的意思。其實我是來向你告別的……以後,不知經過些什麼,也不知你對我說了些什麼,我記不大清了……但我知道你有幾句話……(你完全是無心的……)……對我好比一道光明……那時只要一點兒極小的事就可以使我得救或是陷落……等到我從你屋子裡出來,回到家裡,我關上大門,哭了一天,以後就好了,那一陣苦悶過去了。」 「今天,」克利斯朵夫問,「你對那件事後悔嗎?」 「今天?啊!要是做了那件瘋狂的事,我早已沉在塞納河裡了。我決受不了那種恥辱,受不了我給丈夫的痛苦。」 「那末你現在是快樂的了?」 「是的,一個人在這個世界上可能怎麼快樂,我就怎麼快樂。兩個人能互相瞭解,互相尊重,知道彼此都可靠,不是由於一種單純的愛情的信仰,——那往往是虛幻的,——而是由於多少年共同生活的經驗,多少灰色的,平凡的歲月,再加上渡過了多少難關的回憶。隨著年齡的老去,情形變得好起來……這些都是不容易的。」 她突然停下,臉紅了:「天哪!我怎麼能說出來?……我怎麼的呢?……克利斯朵夫,我求你,這番話對誰都不能說的……」 「放心,」克利斯朵夫握著她的手回答。「我把這件事看作神聖的。」 亞諾太太因為透露了這些秘密很難為情,把身子轉過一邊,後來又說: 「照理我不該告訴你這些……可是你瞧,這是為了要你知道,便是在結合得最好的夫婦之間,便是在你……你敬重的女人心中,……也有些時間……不光是象你所說的一時糊塗,而是真實的,不能忍受的痛苦,能夠把你帶上瘋狂的路,毀滅整個的生命,甚至兩個人的生命。所以我們不應當太嚴。大家就是在最相愛的時候也會使彼此痛苦的。」 「那末應不應當過著各管各的,孤獨的生活?」 「那對我們更糟。一個女人要過孤獨的生活,象男人一樣的奮鬥(往往還要防著男人),在一個沒有這種觀念而大家對之抱著反感的社會裡,是最可怕的……」 她不作聲了,微微探著身子,眼睛瞅著壁爐裡的火焰。隨後,她又用著那種蒙著一層的聲音,很溫和的,斷斷續續的往下說: 「然而這不是我們的過失:一個女人的孤獨並非由於任性,而是由於豈不得已;她必須自己謀生,不依靠男人,因為她沒有錢就沒有男人要她。她不得不孤獨,而一點得不到孤獨的好處:因為,在我們這兒,她要是象男子一樣的獨往獨來,就得引起批評。一切對她都是禁止的。——我有個年輕的女朋友,在外省中學當教員。她哪怕被關在一間沒有空氣的牢房裡,也不至於比她現在這種自由的環境更孤單更窒息。中產階級對這些努力以工作自給的女子是閉門不納的;它用著猜疑而輕視的態度看待她們,惡意的偵察她們的一舉一動。男子中學裡的同事們對她們疏遠,或是因為怕外界的流言蜚語,或是因為暗中懷著敵意,或是因為他們粗野,有坐咖啡店、說野話的習慣,或是整天工作以後覺得疲倦,對於知識婦女覺得厭惡等等。而她們女人之間也不能相容,尤其是大家住在學校宿舍裡的時候。女校長往往最不瞭解青年人的熱情,不瞭解她們一開場就被這種枯索的職業與非人的孤獨生活磨得心灰意懶;她讓她們暗中煎熬,不想加以幫助,只認為她們驕傲。沒有一個人關切她們。她們沒有財產,沒有社會關係,不能結婚。工作時間之多使她們無暇創造一種靈智的生活給自己作依傍跟安慰。這樣的一種生活,倘若沒有宗教或道德方面的異乎尋常的情操支持,——我說異乎尋常,其實應該說是變態的,病態的:因為把一個人整個的犧牲掉是違反自然的,——那簡直是死生活……——精神方面的工作既不能做,那末慈善事業能不能給她們一條出路呢?一顆真誠的靈魂在這方面得到的又無非是悲苦的經驗。那些官辦的或者名流辦的救濟機關,實際只是慈善家的茶話室,把輕佻、善舉、官僚習氣,混在一塊兒,令人作嘔;他們在調情說笑之間拿人家的苦難當作玩具。要是有個女人受不了這種情形,膽敢自個兒直接闖到那個她只有耳聞的苦難場所,那她看到的景象簡直無法忍受,簡直是個活地獄。試問她要幫助又從何幫助起?她在這個苦海中淹沒了。然而她依舊掙扎,為苦難的人奮鬥,跟他們一同落水。她要能救出一二個來已經是天大的幸事了!可是她自己,有誰來救她呢?誰想到來救她呢?因為她,她為了別人的和自己的痛苦也在那裡煎熬;她把她的信仰給了別人,自己的信仰就逐漸減少;所有那些受難的人都抓著她,她支持不住了。沒有一個人加以援手……有時人家還對她扔石子……克利斯朵夫,你不是認識那個了不起的女人嗎?她獻身給最卑微最可敬的慈善事業:在家裡收留著才分娩的、為公共救濟會所拒絕的、或者是怕救濟會的妓女,竭力幫助她們恢復身心康健,連她們的孩子一起收留著,喚醒她們的母愛,幫她們重建家庭,找工作,過著安分守己的生活。她所有的力量還不夠對付這種淒慘的,令人失意的事業,——(救出來的人太少了!願意被救的人太少了!還有那些死亡的嬰兒,生下來就被判了死刑的無辜!……)——而這個把別人的痛苦當作自己的痛苦的女子,這個發願要補贖人類自私的罪行的無邪的人,你知道人家怎樣批評她?公眾的惡意誣衊她在事業中賺錢,甚至說她剝削那些受她保護的人。她不得不離開本區,心灰意懶的搬往別處……你永遠想像不到一般獨立的女子,對於今日這個守舊的,沒有心肝的社會,作著何等殘酷的苦鬥,——這個毫無生氣,瀕於死境的社會,還要拿出它僅有的一些力量阻止別人生活!」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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