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外國文學 > 約翰·克利斯朵夫 | 上頁 下頁 |
二三三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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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可並不厭煩。只要一點兒小事就足夠培養她的興趣,例如日常瑣碎的工作:一株極小的植物,她每天早上都用慈母般的心情把那些稀少的葉子拂拭一番;還有那安靜的灰色貓,好似受人疼愛的家畜一樣,久而久之也感染了一些主人的脾氣:它跟她一樣成日蹲在火爐旁邊,或是呆在桌上靠著燈,看她手指一來一往的做著活兒,有時抬起古怪的眼睛瞅她一會,隨後又滿不在乎的閉上。便是家具也仿佛在那兒陪著她。每件東西都有一副親切的面貌。她把它們拍灰抹塵,連凹處都揩拭乾淨,然後小心翼翼的把它們放還原位:那時她簡直象兒童一樣的高興。她在心裡跟它們談著話,對著家中獨一無二的古董家具——一張路易十六式的圓腳書桌——微笑。她每天看到它都感到同樣的快樂。她也忙著檢點衣服,幾小時的站在椅子上,頭和手臂都埋在那口鄉村式的大衣櫃內,瞧著,整理著,那貓兒在一旁看著,覺得好不奇怪。 她做完了事,獨自吃了中飯,天知道她吃些什麼——(她沒有多大胃口),——需要上街料理的事辦妥了,一天的工作結束了,四點左右回到家裡,她靠著窗或靠近壁爐安頓下來,陪著她的就是她的活計和貓:那時她可得意了。有些時候,她會想出理由來根本不出門。倘若能守在家裡,尤其在冬季下雪的天氣,她是最高興的。她怕冷、怕風,怕雨,怕泥漿,因為她自己也是一頭很乾淨,很細巧,很柔和的小貓。伙食商偶爾把她忘了的時候,她寧可不吃東西,而不願意出去買菜,只啃著一塊巧克力糖,或者在伙食櫃裡找一個水果吃了就完事。她不讓亞諾知道,這是她偷懶。那往往是陰天,有時也是大好的晴天,——(外面,蔚藍的天光照著大地,街上鬧哄哄的聲音籠罩著幽靜與陰黯的公寓:仿佛一座海市蜃樓包圍著一顆靈魂),——她坐在那最喜歡的一角,腳下放著一張小凳,一動不動的做著活兒,身邊擺著一冊心愛的書,總是那些樸素的紅封面的本子,英國小說的譯本。她看得很少,一天難得看完一章;書擺在膝上,始終翻著那一頁,或者竟完全闔上了;書上的事她已經記熟,自個兒想著。狄更斯與薩克雷的長篇小說,她會幾星期的看下去,而她的幻想更要維持到幾年之久,老是讓書中的溫情催眠著。今日一般讀書又快又潦草的人,對於那些要慢慢咀嚼方能感到的妙處,是不能領略的了。亞諾太太毫不置疑的相信,小說中人物的生涯和她自己的生涯一樣真實。其中頗有一些她極喜愛的人:例如那溫柔而嫉妒的凱塞胡特夫人,默默無聲的愛著,始終保存著慈母與處女的心,對於她好比一個姊姊;那個小東貝又好比是她的小兒子;她自己是那個垂死的老小孩陶拉。對這些睜著善良而純潔的眼睛在世界上走過的兒童般的心靈,她伸出手去;她周圍盡是些可愛的流浪者,與人無害的怪物:他們追求著可笑而動人的夢想,——為首便是狄更斯,存著博愛的心,對自己的夢境笑著,哭著。在這種時候,她要是向窗外眺望的話,路人中間就有那個幻想世界裡某個可愛的或可怕的人物的影子。而在那些屋子的牆壁後面,她猜到也有一批同樣的人物。她的不愛出門,就因為怕這個充滿著神秘的世界。她發見周圍藏著許多悲劇,搬演著許多喜劇。這倒不一定永遠是一種幻象。幽居獨處的結果,她有了神秘的直覺,使她在偶爾碰到的目光中間看出他們生活上不少過去未來的秘密,往往是他們自己不知道的。她又拿小說的回憶羼入真實的景象中去,把它們變了樣。她覺得自己在這個巨大的宇宙中迷失了,需要回到家裡才能定下心神。 可是她也無須去看或觀察別人,只要觀察一下自己就行了。這個在外面看來多麼蒼白黯淡的生命,裡面是何等的光明燦爛!何等的豐滿充實!多少的回憶,多少的寶藏,都是誰也想不到的!……這些回憶與寶藏是不是真實的呢?當然是真實的,既然她覺得真實……渺小的生命被神奇的幻夢改變了面目! 亞諾太太回想她的過去,直追溯到童年;於是那些煙消雲散的希望,又象小小的花朵般悄悄的開放了……兒時第一次愛慕的對象,是個使她一見生情的少女:她愛著她,那種愛情只有一個人在非常純潔的年齡才會有,她曾經想親她的腳,做她的女兒,跟她結婚;偶像出嫁了,不大幸福,生了一個孩子,不久就死了,接著她也死了……十二歲上,她又愛了一個年齡相仿的女孩子,性情專橫,非常淘氣,嘻嘻哈哈,喜歡惹她哭,然後拚命的親她;兩人對於將來定下許多想入非非的計劃:不料那姑娘突然進了嘉曼麗德教會修行,不知道為什麼,據說是很快活……後來,她又對一個年紀比她大得很多的男人有了熱情。但誰也沒知道這股熱情,連那個被愛的人也是茫然。她卻借此把犧牲的熱誠和感情大大發洩了一番……後來,又是另外一股熱情;這一回人家可愛她了。可是因為膽怯,因為對自己沒有把握,她不敢相信人家愛她,也不敢表示她愛人家。幸福過去了,來不及抓握……後來……後來……多少瑣瑣碎碎的事,對她都有一種深刻的意義:或是朋友的親切的表示,或是奧裡維無意中說的一句可愛的話,或是克利斯朵夫的訪問,和他的音樂喚引起來的神奇的世界,或是一個陌生人的目光,——是的,便是在這個忠實,純潔,賢德的女人心中,也會有些不貞的念頭,使她惶惑,使她臉紅。而她雖然竭力想丟開這種無邪的思念,心裡究竟感到一點兒暖意……她很愛丈夫,雖說他並不完全符合她的理想。但他的心多好,有一天和她說:「我的好太太,你才不知道你在我心中占著什麼地位。你是我整個的生命……」她聽了心都融化了;那一天她覺得自己整個的、永久的、跟他合而為一了。每過一年,他們的結合總更緊密一些。工作的夢,旅行的夢,孩子的夢,結果是一無所有……而亞諾太太還在夢想這些。她有個理想中的孩子,因為不斷的想著,而且想得那麼深切,所以差不多真有這個孩子了,就象在眼前一樣。她為他花了多少年的心血,時時刻刻把她認為最美的,最心愛的成分使理想中的孩子變得更美…… 她的天地不過是這麼一些。但大千世界都包括在裡面了。多少無人知道的,連最親密的人也不知道的悲劇,藏在表面上最恬靜最平庸的生命中間!最悲壯的是:——這些滿懷希望而一無所遇的生命,儘管聲嘶力竭的要求他們應得的權利,要求自然所答應而又拒絕他們的東西,儘管熬著熱情的悲痛,但表面上什麼都不顯露出來! 亞諾太太的運氣是她並不只關切自己。她的生命在她的幻夢中只佔據一部分。她也在體驗她所認識的或曾經認識的人的生活,為他們設身處地;她想著克利斯朵夫,想著她的女朋友賽西爾。她今天又在想著。兩個婦女彼此感情很好。奇怪的是,兩人之中倒是壯健的賽西爾需要來依傍嬌弱的亞諾太太。那高大,結實,快樂的姑娘,骨子裡並沒有外表那樣的強。她正感到劇烈的苦悶。最安靜的心也不能避免命運的奇襲。她慢慢的有了一種感情,先是不願意理會,但它越來越強,逼得她非承認不可了:——原來她愛著奧裡維。這個青年的柔和懇切的態度,近乎女性的魅力,懦弱而容易受人支配的性格,立刻把她吸引了:——(一個富於母性的人特別喜歡需要她照顧的人)。——以後知道了這對夫婦的苦悶,她對奧裡維更有了一種危險的同情心。當然,光是這些理由還不足以解釋感情問題。誰能說為什麼一個人愛上某一個人呢?往往兩人對於這種愛都是不相干的;那是時間的播弄:它會突然之間使一顆不加提防的心遇到隨便什麼感情就被征服。——等到賽西爾把自己的心境看清楚了,就很勇敢的拔掉那支愛情的箭,認為這是不應該有的,荒唐的。可是她因之痛苦不已,傷口始終不能起複。沒有一個人猜到她的心事:她鼓足勇氣裝出很快樂的樣子。唯有亞諾太太知道她骨子裡忍著多少痛苦。賽西爾常常把頭倒在清瘦的亞諾太太懷裡,悄悄的流幾滴眼淚,擁抱她,然後快快活活的走了。她喜歡這個嬌弱的朋友,覺得她的毅力與信仰都比自己高強。她並不吐露心中的秘密。但亞諾太太能夠在片言隻語上猜到。她覺得人生是個無法消解的可悲的誤會。一個人只能愛,憐憫,夢想。 要是夢想在她胸中象蜂房一般過於喧鬧,使她有點頭暈了,她便走到鋼琴前面讓自己的手在鍵盤上輕輕撫弄,把音響的那種安慰心靈的光明罩著人生的幻景…… 然而這位好太太決不忘記日常功課的時間:亞諾回家的時候,看到燈總是點上了,晚飯也端整好了,妻子那張蒼白的臉笑容可掬的等著他。他萬萬想不到她在精神上所作的那些旅行。 困難的是要把日常生活和海闊天空的精神生活並行不悖的放在一起。幸而亞諾在書本和藝術其中也過著一部分幻想生活,靠那些作品的永恆的火,維持著他心中搖搖不定的火焰。可是近年來他也漸漸有了許多操心的事;教書這一行的苦悶,待遇的不公平,夤緣得勢的現象,同事之間與學生之間的麻煩事兒,使他變得憤懣,開始談論政治,罵政府,罵猶太人,認為自己在教育界裡遇到的失意的事都應該由德萊弗斯負責。他這種滿腹牢騷的性情也傳染了一些給亞諾太太。她快近四十,正是生命力動搖而求平衡的年紀,在思想上頗有些空白。某一時期,他們倆都失去了生存的意義,不知道把他們生命的網結在什麼上面好。不問現實的支持是怎麼軟弱,好歹總得有一個,才能寄託自己的夢想。他們可是什麼支持都沒有,不能再互相依傍。他非但不幫助她,反而要依靠她了。她覺得支持不了丈夫,於是她自己也支持不住了。唯有一樁奇跡才能把她救出來。她就呼籲這奇跡…… 這奇跡是從靈魂深處來的。亞諾太太感到她孤獨的心裡有一個荒唐而神聖的需要,需要不顧一切的創造,為了創造而創造,需要在空間織起她的網來,讓神的呼吸,讓風把她吹到應當去的地方。結果是神的氣息把她和人生重新聯繫起來,替她找到了無形的依傍。於是,夫婦倆又用著他們最純粹的血,很耐性的織造那些美妙而虛無的夢境。 亞諾太太一個人在家裡……天快黑了。 她被一陣鈴聲驚醒,打斷了夢想。她把活計仔細收拾好了,走去開門。進來的是克利斯朵夫,神色非常緊張。她很親熱的抓著他的手問: 「什麼事啊,朋友?」 「唉,奧裡維回來了。」 「回來了?」 「今天早上他來了,和我說:克利斯朵夫,救救我!——我把他擁抱了。他哭著說:我只有你了。她走了……」 亞諾太太大吃一驚,合著手說:「可憐!」 「她走了,」克利斯朵夫又補上一句,「跟她的情夫走了。」 「那末她的孩子呢?」 「丈夫,孩子,她都丟下了。」 「可憐的女人!」亞諾太太又道。 「他始終愛著她,只愛著她,」克利斯朵夫說。「這一下的打擊使他爬不起來了。他老跟我說著:克利斯朵夫,她欺騙了我……我的最好的朋友欺騙了我。——我白白的和他說:既然她欺騙了你,她就不是你的朋友而是你的敵人了。把她忘了罷,或者乾脆把她殺了罷!」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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