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外國文學 > 約翰·克利斯朵夫 | 上頁 下頁
二三二


  雅葛麗納出門養病的時期,奧裡維見到賽西爾的次數更多了;他不能對她瞞著心中的悲傷,便不假思索的儘量訴說,正如一個懦弱而溫柔的心靈在苦悶的時候需要發洩一樣。賽西爾聽了很感動,用些慈愛的話安慰他。她替他們倆惋惜,鼓勵奧裡維不要灰心。可是或許因為她覺得聽了這些心腹話比他更窘,或許因為別的什麼理由,她託辭把訪問的次數減少了。沒有問題,她以為自己的行動對雅葛麗納不大光明,她沒權利知道這些秘密。奧裡維認為她的疏遠是為了這個理由,而且那理由也很充分:他埋怨自己不應該向她訴苦。可是疏遠的結果,他發覺了賽西爾在他心中的地位。他已經慣於把自己的思想交給她分擔;唯有她才能使他從壓其他的痛苦中解放出來。他素來把自己的感情看得雪亮,所以他這一回對賽西爾的感情究竟是哪一種,胸中早已了然。他絕對不和賽西爾說,但禁不住要把自己所感到的寫下來。近來他又恢復那危險的習慣,借筆墨來自言自語。在他和雅葛麗納愛情濃厚的幾年中,這種嗜好已經戒掉了;但一朝恢復了隻身獨處的生活,遺傳的癖性又發作了:這是痛苦的發洩,也是一個喜歡自我分析的藝術家的需要。他描寫自己,描寫他的痛苦,好似對賽西爾當面說著一樣,——而且可以更自由,因為賽西爾永遠不會看到這些文字。

  但不巧這些文字竟落在雅葛麗納眼裡。那天她正覺得自己精神上和奧裡維非常接近,那接近的程度是多年來沒有的。她整著櫃子,翻到他以前給她的情書,感動得哭了。坐在櫃子的黑影裡,沒法再收拾東西,她把過去的歷史溫了一遍,眼看自己把它毀了,懊悔到極點,同時又想到奧裡維的悲傷。關於這一點,她從來不能無動於衷;她可能忘掉奧裡維,但想到他為她而痛苦就受不住。她心碎腸斷,真想撲在他的懷裡和他說:「啊!奧裡維,奧裡維,咱們怎麼搞的?咱們是瘋子,瘋子!別再自尋煩惱了罷!」

  要是他這時候走進屋子的話可多麼好!……

  不料正在這時候,她發見了奧裡維給夜鶯的那些信……於是什麼都完了。——她是不是以為奧裡維真正欺騙了她呢?也許是的。但這一點是不相干的。她認為精神上的欺騙比行為方面的欺騙更要不得。她可以原諒她所愛的人有一個情婦,可不能寬恕他私下把心給了另外一個女子。當然,她這個想法是不錯的。

  「這有什麼了不起!」有的人會這樣說。因為一般可憐的人直要到愛情的欺騙成為事實的時候才感到痛苦。……殊不知只要心不變,肉體的墮落是不足道的。要是心變了,那就一切都完了。

  雅葛麗納不想把奧裡維再爭取回來。那已經太晚了!她對他的愛不象以前那麼深切了。或者是太愛他了……但這不是嫉妒,而是全部信心的崩潰,而是她對他所有的信仰與希望的破滅。她沒想到原來是她瞧不起這信仰與希望的,是她使他灰心的,逼他傾向於這次的愛情的,也沒想到這愛情是無邪的,一個人的愛或不愛究竟是不能自主的。她從來沒想到拿自己和克利斯朵夫的調情跟這次的事作比較:她不愛克利斯朵夫,所以那根本不算一回事。在過分衝動的情形之下,她以為奧裡維對她扯謊,完全不把她放在心上了。正當她伸出手去抓握最後一個倚傍的時候,竟撲了一個空……一切都完了。

  奧裡維永遠沒知道她那一天所感到的痛苦。但他一見她的面,也覺得一切都完了。

  從此以後,他們不再交談,除非當著別人的面。他們互相觀察,好比兩頭被追逐的野獸,提心吊膽,非常害怕。耶雷米阿斯·高特海爾夫①曾經淋漓盡致的描寫一對不再相愛而互相監視的夫婦,各人窺探對方的健康,疾病的徵象,不是希望對方速死,但似乎希望一件意外的禍事,希望自己比對方身體強壯。有時雅葛麗納和奧裡維就是互相以為有這種思想,其實兩人都沒有;但僅僅有這種懷疑就夠痛苦了:例如雅葛麗納在夜裡胡思亂想而失眠的時候,便想到丈夫比她健旺,正在慢慢的磨她,不久會把她壓倒……一個人的幻想與心靈受驚以後,竟會有這樣瘋狂的念頭!——然而他們倆心中最優秀的部分暗地裡還是相愛的!……

  ----------------
  ①十九世紀瑞士小說家。

  奧裡維被壓倒了,不想再奮鬥;他站在一邊,把控制雅葛麗納心靈的舵丟下了。沒有了把舵的人,她對著她的自由頭暈眼花;她需要有個主宰好讓她反抗:倘使沒有的話,就得自己造一個出來。於是她老是執著一念。至此為止,她雖然痛苦,還從來沒有離開奧裡維的意思。從那天氣,她以為所有的約束都擺脫了。她要趁早愛一個人;因為她年紀輕輕,卻已經自以為老了。——她曾經有過那些幻想的,強烈的熱情,對於第一個遇到的對象,一張僅僅見過一次的臉,一個名人,或者只是一個姓氏,一朝依戀之後,再也割捨不掉;而且那些熱情硬要她相信,她的心再也少不了它所選擇的對象:它整個的被他佔據了,過去的一切都給一掃而空:她對別人的感情,她的道德觀念,她的回憶,她的自我的驕傲,對別人的尊重,統統被這新的對象排擠掉。等到固執的意念沒有了養料,燒過了一陣也歸於消滅的時候,一個新的性格便從廢墟裡浮現出來,是個沒有慈悲,沒有憐憫,沒有青春,沒有幻象的性格,只想磨蝕生命,好似野草侵犯傾圮的古跡一樣。

  這一次,固執的念頭照例屬意於一個玩弄感情的人物。可憐的雅葛麗納竟愛上了一個風月場中的老手。他是個巴黎作家,既不好看,又不年輕,臃腫笨重,氣色赭紅,憔悴不堪,牙齒都壞了,人又狠毒,唯一的價值是當時很走紅,唯一的本領是糟蹋了一大批女性。她並非不知道他自私自利:因為他在作品中拿來公然炫耀。他這麼做是有作用的:用藝術鑲嵌起來的自私好比捕雀的羅網,吸引飛蛾的火焰。在雅葛麗納周圍,上鉤的已不止一個:最近她朋友中一個新婚少婦,被他很容易的騙上了,接著又丟掉了。這些女子可並沒因之死去活來,只是為了怨恨而鬧些笑柄,讓別人看了開心。受害最烈的女子,因為太顧慮自己的利益和社會關係,只得勉強忍受。她們並不鬧得滿城風雨。儘管欺騙丈夫和朋友,或是被丈夫和朋友欺騙,事情決不張揚。她們是為了怕輿論而不惜犧牲自己的女英雄。

  但雅葛麗納是個瘋子,她不但說得出,做得到,而且做得到,說得出。她對於自己的瘋狂完全不加計算,不顧利害。她有這個可怕的長處,老是要對自己保持坦白,不怕行動的後果。她比她那個社會裡的人比較有價值,所以做出來的事更糟。她要是愛了一個人,起了姦淫的念頭,就會毫無顧忌的跳下火坑。

  亞諾太太一個人在家,象珀涅羅珀做著那件有名的活計一般,又鎮靜又興奮的打著毛線。也象珀涅羅珀一般,她等①著她的丈夫。亞諾先生整天在外面。早上和傍晚,他都有功課。通常他總回來吃午飯,不管兩腿怎麼酸軟,不管中學是在巴黎城的那一頭;這並非由於他對妻子的感情,也非由於節省金錢,而是由於習慣。但有些日子,替學生溫課的事把他留住了;或者他利用機會,在那一區的圖書館裡工作。呂西·亞諾獨自留在空蕩蕩的家裡。除了上午八時至十時來幫助她做些粗活的女僕,和雜貨商每天來送貨以外,沒有一個人上門。整幢屋子裡,她一個熟人都沒有了。克利斯朵夫搬了家。樓下花園裡來了新房客。賽麗納·夏勃朗嫁給了安特萊·哀斯白閑。哀裡·哀斯白閑全家遠行,有人委託他上西班牙開礦去了。老韋爾的太太死了,韋爾本人差不多從來不住這個巴黎的公寓的。唯有克利斯朵夫跟他的女朋友賽西爾,仍舊和呂西·亞諾保持著友誼;但他們住得很遠,又忙又累,常常幾星期不來看她。她只能一個人對付著過日子。

  -----------------------
  ①珀涅羅珀為《奧德賽》史詩中主角俄底修斯之妻。俄底修斯出征期間,追求珀涅羅珀者甚眾,珀涅羅珀以完成織物後再決定為推託,實則日間編織,晚上拆掉,故永遠不會完工。


學達書庫(xuoda.com)
上一頁 回目錄 回首頁 下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