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外國文學 > 約翰·克利斯朵夫 | 上頁 下頁
二二六


  克利斯朵夫也在古書中尋找簡單的,有人情味的題目,能夠訴之于大眾的心靈的。他選擇了兩個:約瑟與尼奧貝。但克利斯朵夫在這兒遇到了把詩與音樂結合起來的難題。和法朗梭阿士的談話使他又想起從前和高麗納商量過的計劃,①一種介乎吟詠歌劇與話劇之間的樂劇,——以自由的語言與自由的音樂結合起來的藝術,——那是今日沒有一個藝術家想到的,也是被浸淫於瓦格納傳統的,墨守舊法的批評家非笑的藝術。但這的確是嶄新的事業,因為要點並不在追隨貝多芬,韋伯,舒曼,比才之後,雖然他們在音樂話劇方面都很有造就;也並不在把某種朗誦配合某種音樂,竭力用顫音為粗俗的群眾製造粗俗的效果;而是在於創造一種新的體裁,使歌唱的聲音和近於這些聲音的樂器結合起來,把音樂的幻想與嗟歎的回聲羼和在優美和諧的詩句中間。這樣的形式只能適用於某些有限的題材,適用于心靈的某些特殊的時間,適用於親切的默省的境界:唯有這樣才能給人一種詩的韻味。沒有一種藝術比這個更含蓄更貴族化了。所以在藝術家們自命不凡而實際全是鄙俗的暴發戶時代,這種藝術很少發展的機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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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參閱卷四:《反抗》。——原注

  或許克利斯朵夫也不比別人更適合於這種藝術;他的長處,他的平民式的力,就是極大的障礙。他只能想像到這種藝術,同時靠了法朗梭阿士的助力,作出一些略具雛型的樣譜。

  他用這種方法把《聖經》上的文字譜成音樂,差不多是逐字譜譯,——例如約瑟和他的兄弟們重新相聚的那個不朽的故事,約瑟試過了多少方法以後,才那麼感動的,那麼輕輕的,說出幾句使老年的托爾斯泰為之下淚的話:

  「我忍不住了……告訴你們,我是約瑟;父親還活著嗎?我是你們的兄弟,你們失掉了的兄弟……我是約瑟……」①

  這個美妙而自由的結合沒法持久。他們在一起固然有些生活極豐滿的時間,但性格相差太遠了。雙方性子都很暴躁,時常會發生衝突,可不是為了瑣碎無聊的事:因為克利斯朵夫素來敬重法朗梭阿士。而可能很殘酷的法朗梭阿士,對於一片好心待她的人也報以一片好心,無論如何不願意傷害他。並且他們生性都很快活。她常常嘲笑自己,但照舊很痛苦:因為從前的熱情始終佔據著她的心靈,她還想著她所愛的那個壞蛋;這種割捨不掉的情形使她感到羞辱,更受不了被克利斯朵夫猜疑到這樁心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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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舊約》載:約瑟為雅各之子,希伯萊的族長;幼年為兄弟賣往埃及,卒為埃及行政長官,終回希伯萊與父親兄弟團聚。

  克利斯朵夫看見她默不作聲,渾身緊張,成天在鬱悶中發呆,便奇怪她為什麼不快樂。現在她不是已經達到目的,成為眾人景仰的大藝術家了嗎?……

  「是的,」她說,「可憐我不象那般女戲子,沒有那種老闆娘式的心思,把做戲看成做買賣。這等人一朝爬到相當的地位,嫁了個有錢的布爾喬亞,並且登峰造極,拿到一顆勳章的時候,當然心滿意足了。我,我所要的可不止這些。只要一個人不是傻瓜,成名比不成名顯得更空虛。這一點你是應該知道的!」

  「我知道,」克利斯朵夫說。「啊!天!我小時候理想的光榮絕對不是這樣的。那時我對它多麼熱望!它在我眼裡顯得多光明!我遠遠的膜拜它,把它當作神聖的東西;哪知道實際上完全不是這麼回事……可是沒關係!你出了名也有一種奇妙的後果,就是能給人好處。」

  「什麼好處?勝利固然勝利了。可是有什麼用?一切還是照舊。戲院,音樂會,還不是跟從前一樣?不過是一個新的潮流代替了舊的潮流。他們不瞭解你,或者是走馬看花的瞅你一下;而他們已經心不在焉,想旁的事了……便是你自己,你是不是瞭解別個藝術家?至少你沒有被別個藝術家瞭解。你最愛的人也和你離得多遠!你忘了你和托爾斯泰那回事嗎?……」

  克利斯朵夫曾經寫信給托爾斯泰;他對他的著作十分佩服,想把他一個通俗的短篇譜成音樂,請求他的許可,同時把自己的歌集寄給他。托爾斯泰沒有答覆,正如舒伯特與柏遼茲把傑作寄給歌德的結果一樣。他教人把克利斯朵夫的音樂奏了一遍,完全不懂,非常氣惱。他認為貝多芬是頹廢的,莎士比亞是江湖派。反之,他倒醉心於虛偽矯飾的小作家,認為《一個侍女的懺悔錄》極有基督教精神。

  「大人物是用不到我們的,」克利斯朵夫說。「我們應該想到別人。」

  「別人?誰?布爾喬亞的群眾,那些行屍走肉似的影子嗎?為這些人寫作,表演嗎?為他們而虛度一生,那才慘呢!」

  「對!我對他們的看法也和你一樣,可並不喪氣。他們不見得壞到哪裡去!」

  「你真是個樂天的德國人!」

  「他們也是象我一樣的人,為什麼不能瞭解我呢?……而他們不瞭解我的時候,難道我就為之發愁嗎?在這些成千累萬的人中間,總有一二個贊成我的……這就得啦,只要一扇天窗就能呼吸到外邊的空氣……你得想到那些天真的看客,那些少年,那些淳樸的老人,為你悲壯的美把他們從平庸的日子裡超度出來的人。你得回想一下你自己小時候的情形!把人家從前給你的好處和快樂轉給別人,——哪怕只給一個人也是好的。」

  「你以為真的有人會領情嗎?我簡直不敢相信……那些愛我們的人,其中最優秀的分子是怎樣愛我們的?怎樣看我們的?連會不會看都成問題。他們用著使我們屈辱的方式讚美我們;他們看到無論哪個江湖派的戲子,還不是感到同樣的興趣!他們把我們歸在我們瞧不起的傻子隊裡。凡是走紅的人,在他們眼裡都是平等的。」

  「可是,的確是最偉大的才能傳到後世,成為最偉大的人。」

  「那只是距離的作用。你離得越遠,山顯得越高。山的高度固然是看清楚了,可是你和它離得更遠了……而且誰能說這些的確是最偉大的呢?凡是默默無聞的古人,你認得嗎?」

  「管他!」克利斯朵夫說。「即使連一個人也感覺不到我是怎麼樣的人,我可還是我。我有我的音樂,我愛它,我相信它;它比一切都更真。」

  「在你的藝術裡你是自由的,你可以為所欲為。可是我,又怎麼辦呢?我不得不扮演人家要我扮演的東西,一演再演,演到你心頭作惡。美國有些演員把《裡奇》或《羅伯特·瑪凱爾》上演到一萬次,一輩子倒有二十五年搬弄著一個無聊①的角色。我們在法國雖還沒到這個做牛馬的地步,可是也走上這條路了。可憐的戲劇!群眾所能容忍的天才只是極小量的,修正剪裁過的,灑著時行的香水的……一個'時髦的天才'!不教你作嘔嗎?……浪費的精力不知有多少!你瞧人家怎麼對付摩南的?他一輩子有什麼東西可演?只有兩三個人物是值得久存的:一個奧狄普,一個卜裡安克德。其餘盡是無聊的東西!可是你想想罷,他可能創造出多偉大多了不起的角色!……在法國以外,情形也不見得更好。人家把杜斯②怎樣安排的?她的生命是為了什麼消耗的?為了多少無聊的角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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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裡奇》為一喜歌劇,故事見華盛頓·歐文短篇名著《裡奇大夢》。《羅伯特·瑪凱爾》為十九世紀風行一時的喜劇,劇中人羅伯特·瑪凱爾為荒淫無恥的小人典型。
  ②杜斯(1859-1924)為意大利有名的女演員。


  「你真正的任務,是強迫社會接受強有力的藝術品。」

  「白費心血,而且不值得。只要這些強有力的作品一上舞臺,就會失去詩意,變成謊言。群眾的氣息把它摧殘了。窒息臭穢的城裡的群眾,已經不知道什麼叫做野外,什麼叫做大自然,什麼叫做健全的詩意;它需要一種象我們的臉一樣褪色的詩。——啊!而且……而且……即使會成功的話,也不能充實生命,不能充實我的生命……」

  「你還想著他。」

  「想誰?」

  「那個壞蛋嘍。」

  「是的。」

  「如果你跟那傢伙在一起,如果他愛你,你也得承認你決不會快樂,你還是會自尋煩惱的。」

  「不錯……唉!我自己也弄不明白……過去的生活需要我奮鬥的地方太多了,我受的磨折太厲害了,再也恢復不了平靜的心境,我心裡老是煩惱,騷動……」

  「那是你沒受過磨折以前早有的。」

  「也許是吧……不錯,我小時候就有煩惱。」

  「那末你究竟要些什麼呢?」

  「我怎麼說得清?我要的不是我的力量所能做到的。」

  「我知道這種境界,」克利斯朵夫說。「我少年時代也是這樣的。」

  「可是你已經成人了。我卻永遠是少年,根本是個不完全的人。」

  「沒有一個人是完全的。所謂幸福,是在於認清一個人的限度而安於這個限度。」

  「那對我是不可能了。我已經越出界限。生活逼著我,糟蹋我,把我變成殘廢了。可是我覺得自己很可能成為一個正常的,又健康又美麗的女子,不至於象那些糊裡糊塗的人一樣。」

  「你還是能夠啊。我看你現在多好!」

  「告訴我,你把我看做怎麼樣的人?」

  他假定她是在自然與和諧的情形之下發展起來的,非常快樂,愛著人家,也受到人家的愛。她聽著心裡很舒服,可是過後又說:「現在不可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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