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外國文學 > 約翰·克利斯朵夫 | 上頁 下頁
二二四


  「我慣了。我受過多少年的磨折,沒有一個人來幫助我,現在已經成了習慣。而且這樣倒更好。你倒了楣,誰都是無能為力的,不過在屋子裡鬧些聲音,給你一些不識趣的關切,虛情假意的歎息一陣……我寧可一個人清清靜靜的死。」

  「你倒很能夠隱忍!」

  「隱忍?我簡直不知道這個字是什麼意思。我只是咬緊牙關,恨那個使我痛苦的病。」

  他問是不是沒有人來看她,關切她。她說戲院裡的同事都是些好人,——是些糊塗蛋,——對她很殷勤,很好,雖然是浮表的。

  「倒是我,告訴你,倒是我不願意見他們。我是一個不容易相交的人。」

  「我可不怕,」他說。

  她帶著可憐他的神氣望著他:「你!你也會說這種話嗎?」

  「對不起,對不起……天哪!我竟變成了巴黎人!……慚愧慚愧……我敢打賭,我說的話簡直想都沒想過……」

  他把臉蒙在被單裡。她不由得大聲笑了出來,在他頭上輕輕的拍了一下:「啊!這話可不是巴黎人說的了!還好!我又認出你的本來面目了。好,把頭抬起來。別哭濕了我的被單。」

  「那末你原諒我了?」

  「當然。甭提啦。」

  她又和他談了一會,問他做些什麼,隨後她累了,厭煩了,就把他打發走。

  她約他下星期再來。到期正要出口,他忽然接到她的電報,教他別去:她正逢著心情惡劣的日子。——後來,過了一天,她又通知他去了。她差不多已經痊癒,靠窗躺著。那是初春時節,天上照著晴朗的太陽,樹木抽著嫩芽。他從來沒看見她這樣親切這樣溫和。她說前天連一個人都不能見:便是克利斯朵夫也要跟別人一樣受她厭惡。

  「那末今天呢?」

  「今天,我覺得自己年輕,新鮮,對周圍一切年輕和新鮮的人——比如你,——都有好感。」

  「可是我已經不年輕不新鮮了。」

  「你到死都是的。」

  他們談著他在別後所做的事,談著她不久又要去登臺的戲院;說到這兒,她告訴他對於戲劇的意見,她厭惡它,又捨不得它。

  她不願意他再上她家裡來,答應以後繼續去探望他,可是怕打攪他。他把比較不會妨害他工作的時間告訴她,約定一種暗號,教她用某種方式敲門,他隨著自己的心緒而決定開或不開……

  她絕對不濫用這種約會。可是有一次她去赴一個晚會擔任詩歌朗誦,忽而臨時不得勁了,半路上打電話去辭掉,轉車到克利斯朵夫寓所來。她原意只想跟他招呼一下就走的。可是那晚上她居然把一生的歷史統統說了出來。

  悲慘的童年:她從來不知道誰是她的父親。母親在法國北部某城的近郊,開著一所聲名狼藉的小客店;許多趕車的跑來喝酒,跟女店主睡覺,同時還虐待她。其中有一個跟她結了婚,因為她有幾個錢;他常常酗酒,打老婆。法朗梭阿士有一個姊姊在小客店裡當侍女,做牛做馬的辛苦到極點,還被繼父當她母親的面奸占了,結果是害肺病死的。法朗梭阿士從小挨著拳頭,看盡了下流無恥的事。她皮膚蒼白,性子暴躁,沉默寡言,童年的心中火氣十足,野性很厲害。她眼看母親和姊姊飲泣吞聲,受盡了痛苦,恥辱,終於死掉。她可是意志倔強,不肯屈服;她是個反抗的女人:受到某些羞辱的時候,神經發作品來,會把打她的人亂抓亂咬。有一回她想自殺,結果沒成功:剛開始上吊已經不願意死了,生怕真會吊死;等到她氣透不過來的時候,便趕緊用抽搐的手指解開繩子,一心一意只想活了。既然不能借死亡來逃避,——(克利斯朵夫聽到這裡不禁悲哀的笑笑,想到自己的同樣的經驗),——她就發誓要出人頭地,要自由,要有錢,把一切壓迫她的人都打倒在腳下。有一晚她在小房間裡聽見那男的在隔壁咒駡,被他毆打的母親叫著嚷著,被他淩辱的姊姊哭著,她便暗暗發下這個願。她覺得自己多可憐,發了這個願,心裡才鬆動些。她咬緊牙齒想道:「我要把你們一起打死。」

  在這個黯淡的童年只有一線光明:

  有一天,一個和她常在小溝邊上玩兒的孩子,因為父親是戲院裡的門房,便帶她冒著禁令去看了一次排戲。他們在黑暗裡躲在戲池的盡裡頭。舞臺上神秘的景致,在黑暗中愈加顯得光華燦爛,那些人說的美妙而不可解的話,女演員那副王后一般的神氣,——她的確在一出浪漫派的音樂話劇中串演王后,——把她看呆了。她緊張得渾身冰冷,心跳得很厲害……「對啦,對啦,要做個這樣的人才好呢!……噢!要是辦得到的話……」——等到排演完了,她無論如何要看一看晚上的公演。她假裝跟著同伴一起出去,卻又偷偷的溜回來躲在戲院裡,伏在凳子底下,在灰塵中捱了三小時。戲院快要開場,觀眾已經來了,她正想從躲的地方鑽出來,不料被人當場捉住,大受羞辱,結果是被押送回家,又挨了一頓打。那一晚要不是已經知道她將來能夠對這些惡徒報復的話,她一定會自殺的了。

  她打定了主意,投到一般演員們寄宿的劇場旅館去當侍女。她字也沒識多少,寫也不大會寫,一本書也沒看過,也沒有一本書可看。但她願意學習,發憤用功,在客人房中偷了書,拿來在月夜或是黎明的時候讀,免得耗費燈燭。因為演員們生活毫無規律,她這種偷竊的行為很久沒有被發覺:至多是失主發一陣脾氣了事。並且她把書看過了也還給他們;——可不是完璧:因為她把喜歡的幾頁撕了下來。書拿回去總是塞在床底下或是家具底下,讓失主發見的時候以為從來沒出過房間。她常常把耳朵貼在門上,偷聽演員們念臺詞。隨後她自個兒在走廊裡輕輕的學著他們的聲調,做著手勢。人家撞見了,便拿她取笑一陣,羞辱一陣。她只得氣憤憤的不作聲。——這種方式的教育可以長久繼續下去,要不是她有一次偷了一個演員的腳本的話。失主大發雷霆,因為除了她,誰也沒進過他的臥室,就咬定是她偷的。她拚命抵賴;演員說要教人搜查,她便嚇壞了,立刻趴在地下招認了,同時也招認了別的竊案和撕掉的書頁。他大罵了一頓,但他的心地不象外表那樣凶。他追究她為什麼要幹這些事,一聽到她說要做一個女戲子,不由得哈哈大笑,隨後又仔細問她:她把記得爛熟的腳本背了好幾頁,他非常奇怪,問道:「喂,你說,要不要我教你?」

  她快活極了,吻著他的手。

  「啊!」她打斷了話和克利斯朵夫說,「那時我心裡多喜歡他啊!」

  不料那傢伙立刻補上一句:「可是,孩子,你知道,什麼都要付代價的……」

  那時她還是個處女,人家對她的襲擊,她一向是拿出蠻勁來躲過的。這種野人似的貞操,對不潔的行為,對沒有愛情的性欲的厭惡,是從小就有的,是家裡那些悲慘的景象感應她的;她至今還保持這性格;——可是,唉!她受到多麼慘酷的懲罰!……命運弄人,竟然到這個地步!……

  「那末你答應他了?」克利斯朵夫問。

  「啊!那時倘若能跳出他的魔掌,我連跳在火裡都願意!可是他威嚇說要把我當賊一樣送去法辦。我無路可走。——這樣我就投進了藝術……投進了人生。」

  「那該死的混蛋!」克利斯朵夫嚷著。

  「是的,我當然恨他。但從此以後,我見得多了,他還不算是頂壞的呢。至少他對我沒失信,把他所知道的——(也並不多!)——一套本領教給我。他介紹我進了劇團。我先得侍候大家,替每個人當差,串戲也只串跑龍套。後來,有一晚,扮侍從的女角兒病了,人家臨時把我補上去。從此我就當上了這個角兒。大家認為我要不得,滑稽可笑。那時我長得很醜。我始終是醜的,直到有一天人家忽然認為我是超特的,理想的「女人」……嘿!那些混蛋!——我的演技被認為一點不照規矩,荒唐胡鬧。看客不賞識我。同伴們取笑我。但人家始終把我留著,因為我究竟還有點用處,而且薪水很低。不但薪水很低,還得給人代價。每學一點東西,每次的升級,都要用肉體去報酬。同伴,經理,戲子掮客,戲子掮客的朋友……」

  她不出聲了,臉色發白,咬著牙齒,睜著惡狠狠的眼睛;但你可以咂摸到她心中流著血淚。一刹那間,她又看到了當年那些恥辱,和支持她的那股非戰勝不可的強烈的意志;每經歷一次新的污辱,她的意志就鍛煉得更加堅強。她很希望死;但就在這些屈辱中間倒下去是太可怕了。要是在以前自殺倒還罷了。要不然等勝利以後也行。可是在已經墮入泥犁而還毫無取償的時候死掉,未免……

  她半天不作聲。克利斯朵夫氣憤之極,在屋子裡來回走著。他恨不得把磨難這女子、污辱這女子的那些男人一起打死。然後他不勝憐憫的望著她,站在她前面,捧著她的頭,扶著她的前額,親熱的抱著,叫了聲:「可憐的孩子!」

  她掙扎了一下。他說:「別怕。我很喜歡你。」

  於是眼淚在法朗梭阿士慘白的臉上淌下來了。他跪在旁邊,吻著她美麗的細長的手,把兩顆淚珠掉在上面。

  隨後他重新坐下。她也定了定神,很安靜的繼續講她的身世。

  終於有個作家把她捧了出來。他在這個古怪的女人身上發見有魔性,有天才,認為她是一個「戲劇的典型,代表時代的新女性」。自然,在那麼許多人之後,他也把她佔有了。而她在那麼許多人之後也讓他佔有了,不但毫無愛情,甚至還有跟愛相反的情緒。可是他造成了她的名片,她也造成了他的名片。

  「現在,」克利斯朵夫說,「人家對你可沒辦法了;輪到你來隨心所欲的支配他們了。」

  「你以為是這樣嗎?」她辛酸的回答。

  於是她又講起另外一件被命運播弄的事。——她對一個自己瞧不起的壞蛋發生了熱情:他是個文人,拿她最痛苦的秘密作了寫文章的材料,然後把她丟了。

  「我瞧不起他,把他看做跟我腳底下的泥巴一樣。可是我愛他,只要他叫一聲,我就會跑去向這個該死的傢伙低頭;想到這點,我氣壞了。可是有什麼辦法?我的心永遠不愛我的理智所喜歡的對象。感情和理性,兩者必有一個受委屈。我有一顆心。我也有一個肉體。它們叫著,嚷著,都要求滿足。我又沒有制服它們的武器,我沒有信仰,我是自由的……哼,自由!老做著我的心和肉體的奴隸,它們要這個要那個,往往都是我不願意要的。它們使我屈服,我只覺得慚愧。可是怎麼辦呢?……」

  她停了一會,呆呆的用鉗子撥著火灰,然後又說:「我看到書上說做戲的人是麻木不仁的。事實上,我所見到的那一批,的確是虛榮的大孩子,除了些爭面子的小問題,什麼思想都沒有。我不知道他們和我,究竟誰才是真正的戲子。我相信決不是我。總之我替他們付了代價。」

  她打住了話頭,時間已經到了夜裡三點。她站起身子想走。克利斯朵夫勸她等天亮再回去,姑且在床上躺一躺。她卻寧可坐在熄滅的壁爐旁邊,繼續在寂靜無聲的屋子裡談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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