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外國文學 > 約翰·克利斯朵夫 | 上頁 下頁
二二三


  過了幾天,他在同一路線上預備搭車回巴黎,占著月臺上那張獨一無二的凳子。她又出現了,過來坐在他旁邊。他想站起來走開,她卻說了聲:「你坐下罷。」

  那時沒有旁人在場。他對於那天使她更換車廂的事表示歉意,他說要是早想到自己使她發窘,他一定會下車的。她冷冷的笑著回答:「不錯,那天你一刻不停的老瞪著我,討厭透了。」

  「對不起,」他說。「我自己也壓制不住……你那天好似很痛苦。」

  「那又怎麼呢?」

  「我那是不由自主的。倘若看見一個人淹在河裡,你不是會伸手救他嗎?」

  「我嗎,我才不呢。我要把他的腦袋按在水裡,讓他早點兒完蛋。」

  她說這些話的時候,既有點兒嘻笑怒駡,又有點兒牢騷的口吻。因為他愕然望著,她便笑了。

  火車到了。除了最後一輛,列車都已經客滿。她上去了。車守催著他們。克利斯朵夫不願意重演上次的故事,想另找一間車廂。她可是說:「上來罷。」

  他上去以後,她又補了一句:「今天我無所謂了。」

  他們談著話。克利斯朵夫一本正經的跟她解釋,說一個人不該對旁人抱著漠不相關的態度;互相幫助,互相安慰,大家都可以得益……

  「安慰對我不生作用……」她說。

  克利斯朵夫堅持著,她就傲慢的笑了笑,回答說:「不錯,安慰人家的角色當然對扮演的人是有利的。」

  他想了一會,才明白對方是懷疑他別有用心,不禁憤憤的站起來,打開車門,不管火車開動,就想往下跳。她好容易把他擋住了。他怒氣衝衝的關上了門,重新坐下,那時火車剛進地道。

  「你瞧,」她說,「跳下去不是要送命嗎?」

  「我不管。」

  他不願意再和她說話。

  「人真是太蠢了,」他說。「大家互相折磨,又把自己折磨;人家想來幫助他的時候,他倒反猜疑。可惡透了!這種人是沒有人性的。」

  她一邊笑一邊撫慰他,把戴著手套的手按在他的手上,親熱的和他談著;喊出他的名字。

  「怎麼,你認得我嗎?」他說。

  「怎麼不認識?你,你也是一個紅人哪。我剛才不該對你說那種話。你是個好人,我看得出的。算了罷,別生氣了。好!咱們講和罷!」

  他們握了握手,友好的談著話,她說:「可是那也不是我的錯。我跟一般人接觸的經驗太多了,不得不提防。」

  「他們也常常欺騙我,」克利斯朵夫說。「我卻老是相信他們。」

  「我看出你是這樣的,你大概是個天生的傻瓜。」

  他笑了:「是的,甜酸苦辣我一生嘗過不少了;可是對我沒有什麼害處。我的胃很強,飽也沒關係,餓也沒關係,必要的時候也能吞下那些來攻擊我的可憐蟲。我反而身體更好。」

  「那是你運氣,你哪,你是個男人。」

  「而你,你是個女人。」

  「那又算不了什麼。」

  「那是很有意思的,做個女人!」

  她聽著笑了。「哼!」她說,「可是人家怎麼對付女人的?」

  「得自衛啊。」

  「那末所謂善心也維持不久的了。」

  「那是因為一個人還不夠慈悲。」

  「或許是吧。可是吃苦也不能吃得太多,太多了一個人的心會乾枯的。」

  他正想對她表示同情,忽然記起了她剛才的態度……

  「你又要說安慰人家的人是別有用心了……」

  「不,」她說,「我不說這個話了。我覺得你心地好,非常真誠。我很感激。可是請你什麼話都別跟我說。你不知道……謝謝你的好意。」

  他們到了巴黎,分手了,雙方既沒留下地址,也沒說什麼請去談談的話。

  過了一二個月,她跑來敲克利斯朵夫的門。

  「我來找你,想跟你談談。從那次見面以後,我不時在想起你。」她說著坐下了。「只要一忽兒功夫,不會打攪你很久的。」

  他開始和她談話。她說:「請等一會,好不好?」

  他們不出聲了。過了一下她笑著說:「剛才我支持不住了。現在可好些了。」

  他想問她。

  「不,」她說,「別問我這個!」

  她向四下裡瞧了一眼,把各種東西看過了,估量了一下,忽然瞧見魯意莎的照片。

  「這是你的媽媽嗎?」

  「是的。」

  她把照片拿在手裡,非常同情的瞧著。「多好的老太太!」她說。「你運氣不錯!」

  「可惜她已經故世了。」

  「那沒關係。反正你是有過這樣一個母親的。」

  「那末你呢?」

  她擰了擰眉頭,把話扯開了。她不願意人家問起她的事。

  「跟我談談你的事罷。告訴我……告訴我一些關於你生活方面的事……」

  「這跟你有什麼相干?」

  「不用管,你講罷……」

  他不願意講,可是不由自主的回答了她的問話:因為她問得非常巧妙。而他所敘述的正是使他悲傷的事,他的友誼的故事,跟他分離了的奧裡維。她聽著,帶著又同情又嘲弄的笑意……突然她問:「什麼時候了?啊!天!我來了兩個鐘點了!對不起……啊!此刻我心情安定多了……」

  接著她又說:「我希望能再來……不是常常……而是有時候……這對我有些好處。可是我不願意使你厭煩,浪費你的時間……只要偶爾談幾分鐘就行了……」

  「我可以到你那邊去,」克利斯朵夫說。

  「我不要你上我家去。我更喜歡在你這兒談……」

  可是她許多時候沒有來。

  有天晚上,他無意中知道她病得很重,已經停演了幾星期,便不管她從前攔阻的話,逕自跑去看她。人家回答說她不見客;但裡頭知道了他的名字,又把他從樓梯上叫回去。她躺在床上,病好些了;她害了肺炎,模樣有了相當的改變,但始終保持著那副嘲弄的神氣和銳利的目光。她見到克利斯朵夫,心裡真的很高興,要他坐在床邊,用著滿不在乎的遊戲態度談到自己,說她差點兒死去。他聽著臉色變了。她卻取笑他。他埋怨她不早通知他。

  「通知你要你來嗎?那才不呢!」

  「我相信你連想也沒想到我。」

  「那就是你的運氣了,」她又俏皮又悲哀的笑著說。「我病中從來沒想到你。只是今天剛想到。得了罷,你別難過。我鬧病的時候誰都不想的。我只要求人家一件事,就是讓我清靜。我把鼻子朝著牆等著,願意孤零零的死掉。」

  「自個兒痛苦究竟是不好受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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