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外國文學 > 約翰·克利斯朵夫 | 上頁 下頁
二二二


  亞諾太太和夜鶯始終對他很好。但這些精神安定的朋友那時對他是不夠的。

  她們兩人似乎也猜到克利斯朵夫的哀傷,暗中對他很表同情。有天晚上,克利斯朵夫很奇怪的看見亞諾太太到他家裡來。這是她破題兒第一遭來看他,神色有點騷動。克利斯朵夫不加注意,以為她是膽怯。她一聲不出的坐下。克利斯朵夫為了免得她發窘,便帶她參觀屋子;既然到處有奧裡維的紀念物,兩人就不知不覺的提到奧裡維。克利斯朵夫很高興的談著,絕對不透露他們之間的情形。但亞諾太太不禁用著憐憫的神氣望著他,問:「你們差不多不見面了,是不是?」

  他以為她是來安慰他的,不由得惱了:他最討厭人家干預他的事,便回答說:「我們高興不見面就不見面。」

  她紅著臉,說:「噢!我那句話並沒刺探你們的意思。」

  他後悔自己的粗暴,便握著她的手:「對不起。我老是怕人家攻擊他。可憐的孩子!他跟我一樣的痛苦……是的,我們不見面了。」

  「他也沒寫信給你嗎?」

  「沒有,」克利斯朵夫覺得不大好意思。

  「人生多可悲啊!」亞諾太太過了一忽兒又說。

  克利斯朵夫抬起頭來:「不,人生並不可悲。它不過有些可悲的時間。」

  亞諾太太隱隱約約用著一種哀傷的口吻又道:「大家相愛了,又不相愛了。可見愛也是空的。」

  「已經相愛過就行了。」

  她又說:「你為他作了犧牲。要是你的犧牲能夠對所愛的人有些好處,倒也罷了。可是他並不因之更幸福!」

  「我並沒犧牲,」克利斯朵夫憤憤的回答。「即使我犧牲,也是因為我樂於犧牲。這是沒有問題的。一個人就是作他應當作的事。要是不那麼作,他會痛苦的。犧牲這個字簡直荒謬極了!不知是哪些心路不寬的牧師,把一種憂鬱的、陰沉的觀念,跟犧牲攪在一起。仿佛一定要犧牲之後感到苦悶,你那犧牲才算有價值……見鬼!如果犧牲對你是悲哀的而不是快樂的,那末還是不要犧牲,你根本不配。一個人的犧牲,並非替人做苦工,而是為你自己。如果你在獻身的時候不覺得快活,還是去你的罷!你不配生活。」

  亞諾太太聽著克利斯朵夫,對他望都不敢望。突然她站起來說:「再見了。」

  這時他才想起她此來一定有什麼心裡的話告訴他,便說:「噢!對不起,我自私透了,老講著自己的事。再坐一會罷,好不好?」

  「不坐了……謝謝你……」說完她走了。

  他和亞諾太太隔了相當的時間沒見面。她既沒給他消息,他也不上她家去,也不上夜鶯家去。他很喜歡她們,可是怕談到使他悲哀的事。而且她們那種安靜平凡的生活,稀薄的空氣,暫時也對他不相宜。他需要看一些新人物,需要關心一件事,或是有什麼新的愛情使自己振作品來。

  為了排遣心中的愁悶,他又上疏闊已久的戲院去。他覺得,對於一個想觀察熱情和記錄熱情的音樂家,戲院是一所極有意思的學校。

  這並非說他對法國戲劇比他初到巴黎的時期更有好感。他除了不喜歡那些永久不變的、平板的、火暴的題材,老是分析愛情的那套心理學以外,還認為法國人的戲劇語言也是虛偽的,尤其在詩劇方面。他們的散文與韻文,跟民眾的活語言和民眾的特性都毫不相干。散文是一種做作的語言,上焉者象社交版記者的筆調,下焉者象粗俗的副刊文章。至於詩歌,恰如歌德所說的:「越是那些無話可說的人越喜歡寫詩。」

  它是一種冗長的,裝腔作勢的散文;心中一無所感而勉強製造出來的形象,使一切真誠的人都覺得是謊言。克利斯朵夫並不把這些詩劇看得比靡靡之音的意大利歌劇更高。倒是演員比劇本使他感到更大的興趣。妙的是作家們都在竭力模仿演員。「要不是把戲子們的惡習做你劇中人物的粉本,那末你的戲上演的時候決沒成功的希望。」從狄德羅寫了這段文字以來,情形並沒如何改變。喜劇演員成為藝術的模型。只①要一個戲子成了名,他立刻可以有他的戲院,有他的劇作家,——他們會象殷勤的裁縫一般照他的身材定制劇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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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即十八世紀以來。

  在這些走紅的明星中間,有個叫做法朗梭阿士·烏東的,引起了克利斯朵夫的注意。近一二年來大家都為她入迷了。她也有她的劇本供應者,但她並不只演為她特寫的劇本。從易卜生到薩杜,鄧南遮到小仲馬,蕭·伯納到亨利·巴太依,在她相當混雜的戲碼內都可以找到。有時,她也在古典詩劇和莎士比亞的作品中漏臉。可是在這等場合,她比較不自在。不論演什麼,她總表現她自己,永遠只表現她自己。這是她的短處,也是她的長處。她本人沒受到群眾注意的時候,她的演技並不受歡迎。但一朝引起了大眾的好奇心,她無論演什麼就都顯得出神入化。事實是一看到地,你的確會忘掉那些起弱的作品;經過她的生命點綴之下,那些作品都顯得美了。克利斯朵夫覺得比她所演的作品更動人的,倒是這個由一顆陌生的靈魂塑成的、女性的肉體之謎。

  她的側影美麗,清楚;象悲劇中人物,可不象羅馬女子那麼輪廓鮮明。她的細膩的,巴黎人的線條,和約翰·古雄的雕像一般,好比一個少年男子。鼻子雖短,很有姿態。美麗的嘴巴,嘴唇很薄,有一道悲苦的皺痕。聰明的臉蛋,清瘦,年輕,有些動人的表情,反映出內心的痛苦。下巴的模樣顯出她性格強硬。皮膚慘白、慣於不動聲色的臉,照舊象鏡子一樣反射出她的心靈。頭髮,眉毛,都很細膩。變化莫測的眼睛,又是灰灰的,又是琥珀色的,閃著或青或黃的光彩,象貓眼。她表面的神態也跟貓一樣的迷迷惘惘,半睡半醒,可是睜著眼睛,窺伺著,永遠提防著,常常會突然之間發性子,流露出她隱藏的殘忍。身材並沒看起來那麼高,身體也沒看起來那麼瘦,她肩頭和胳膊都很好看,一雙手又長又軟。衣著和頭髮的式樣都很大方,素雅,不象某些女演員的不修邊幅或是過分的修飾,——雖然出身低微,本能上卻是一個貴族,——這一點又是象貓。她骨子裡還有非常強悍的性格。

  她年紀大概不到三十歲。克利斯朵夫在伽瑪希那邊聽見人家談到她,用粗野的口吻表示對她佩服,仿佛談論一個很放浪的,聰明的,大膽的女子,極有魄力,極有野心,可是起辣,古怪,暴烈;據說她沒成名以前曾經淪落風塵,得志以後便儘量的報復。

  有一天,克利斯朵夫搭火車到默東去探望夜鶯,一打開車廂的門,發見那女演員已經先在那兒。她似乎非常騷動,痛苦;克利斯朵夫的出現使她大為不快,馬上轉過背去,老望著窗外。克利斯朵夫注意到她神色有異,便目不轉睛的釘著她,那種天真的同情的神氣簡直令人發窘。她不耐煩了,把他狠狠的瞪了一眼;他只覺得莫名片妙。在下一站上,她走下去換了一個車廂。那時他才想到是自己把她嚇跑的,因此①很不痛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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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歐洲各國行駛於內地或郊外的區間火車,往往都是八人一室的車廂,直接有門上下,與其他車廂完全隔絕,並無長廊通連,故更換車廂必須下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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