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外國文學 > 約翰·克利斯朵夫 | 上頁 下頁
二二一


  奧裡維沒有力量奮鬥。他也改變了。他辭掉了教職,再沒有非做不可的作業。他只是寫作;生活的平衡因之也有了變動。至此為止,他因為不能完全獻身於藝術而痛苦。如今他可以完全獻身於藝術的時候,卻縹縹渺渺的象在雲霧中一樣。倘使藝術沒有一樁職業維持它的平衡,沒有一種緊張的實際生活作它的依傍,沒有日常任務給它刺激,不需要掙取它的麵包,那末藝術就會喪失它最精銳的力量和現實性。它將成為奢侈的花,而不再是——(象一批最偉大的藝術家表現的)——人間苦難的神聖的果子……奧裡維嘗到了有閑的滋味,老想著「一切皆空」的念頭,什麼也不來壓其他了:他丟下了筆,遊手好閒,迷了方向。他和自己出身的階級,和那些耐著性子,不怕艱苦,披荊斬棘的人,失去了接觸。他走進了一個完全不同的世界,雖然覺得不大自在,可也並不討厭。他以懦弱、可愛、好奇的性格,欣然玩味著這個並非沒有風趣,可是動搖不定的社會;他不覺得自己已經受著它的薰陶:他的信念不象從前那麼堅定了。

  可是他的轉變不及雅葛麗納的迅速。女人有種可怕的特長,能夠一下子完全改變。一個人的這些新陳代謝的現象,往往使愛他的人吃驚。但為一個不受意志控制而生命力倒很強的人,朝三暮四的變化是挺自然的。那種人好比一道流水。愛他的人要不被它帶走,就得自己是長江大河而把它帶走。兩者之中不論你挑哪一種,總之得改變。這的確是危險的考驗:你只有向愛情屈服過以後才真正認識愛情。在共同生活的最初幾年中,生活的和諧非常脆弱,往往只要兩個愛人之中有一個有些極輕微的轉變,就會把一切都毀掉。而遇到財產或環境突然有大變化的時候,情形更危險。必須是極堅強的人或是極灑脫的人才抗拒得了。

  雅葛麗納和奧裡維既不堅強,亦不灑脫。他們看見彼此都換了一副模樣,熟習的面貌變得陌生了。在發見這種可悲的情形的時候,他們為了怕動搖愛情而互相躲藏:因為兩人始終是相愛的。奧裡維可以借正常的工作來逃避,工作對他有鎮靜的作用。雅葛麗納卻是無所隱遁。她一事不做,老是賴在床上,或是長時間的梳妝,幾小時的坐著,衣衫穿了一半,一動不動的在那裡出神;同時有種說不出的悲哀一點一滴的積聚起來,象一層冰冷的霧。她固執的想著愛情,沒法把念頭轉向別處……愛情!它作著自我犧牲的時候才是人生最了不得的寶物。倘使它僅僅是對於幸福的追求,那末它是最無聊的,最氣人的東西……而雅葛麗納除了追求幸福以外,不能想像人生還有其他的目的。在意志堅強的時間,她勉強去關切旁人,關切旁人的苦難:可是辦不到。旁人的痛苦使她感到一種無可抑制的厭惡;她的神經使她不能看到痛苦的景象,甚至連想都不能想。為了向自己的良心有個交代,她曾經有兩三次做了幾件好事,結果並不高明。

  「你瞧,」她對克利斯朵夫說,「一個人心裡想行善,結果反作了惡。還是不做為妙。我的確沒有這種緣分。」

  克利斯朵夫望著她,想到他偶而碰到的某個女朋友,明明是自私的,輕佻的,不道德的,不能有真正的溫情的,但她一看見人家受苦,不論是不相干的或不相識的,馬上會有一種母性的同情。哪怕是最髒的看護工作也嚇不倒她:甚至最需要她作克制功夫的照顧,她反而感到特別的樂趣。她自己不以為意:似乎她心裡有股模糊的理想的力,在這兒發洩了出來;她的靈魂在生活中別的場合明明是麻痹的,到了這種難得的時間卻振作品來了;減少一些旁人的痛苦使她心裡非常舒服,那時的快樂差不多是過分的。——這個本性自私的女子所表現的仁慈不能說是德,本性善良的雅葛麗納所表現的自私不能說是惡;那對兩人都是一種精神上的調劑。可是另外那個人更健康。

  雅葛麗納絕對不能想到痛苦二字。她寧願死而不願受肉體上的痛楚,寧願死而不願喪失快樂的來源:美貌或青春。要是她自以為應該有的幸福不能全部都有,——(因為她對幸福抱著絕對的,荒謬的,宗教般的信仰),——要是別人有了比她更多的幸福,她就認為是天下最不公平的事。幸福不但是信仰,並且也是德性。在她心目中,苦難簡直是種殘疾,她整個生活慢慢的都照著這個原則安排。她處女時代為了羞怯,把自己真正的性格用理想主義包裹著;現在這性格顯出來了。並且為了反抗過去的理想主義,她對一切都換了一副清楚而大膽的目光。無論什麼人或事,必須配合社會的輿論與生活的方便才會受到她重視。她的心情跟母親到了同樣的境界:她也按起上教堂去,不關痛癢的奉行宗教儀式。她不再操心真誠不真誠的問題:有的是其他更實際的煩惱;想到自己小時候那種帶有神秘色彩的反抗,她只覺得可憐可笑。——可是她今日注重實際的思想不比她昨日的理想主義更實在,兩者都是自己強求的。她不是神明,不是野獸,只是一個煩惱的可憐的女人。

  她煩惱,煩惱……因為煩惱的原因既非奧裡維不愛她,也非她不愛奧裡維,所以她更煩惱。她覺得自己的生活被封鎖了,閉塞了,沒有前途了;她渴望一種時時刻刻變換的新的幸福,——其實象她這樣的不懂得消受幸福,便根本不配有這種兒童式的夢想。她跟多少別的女人,多少有閑的夫婦一樣,具備了一切幸福的條件而始終在那裡煩惱。他們都有錢,有著美麗的孩子,很好的身體;人也聰明,能夠欣賞美妙的東西;倘使要活動,要行善,要充實自己的與別人的生活,條件都齊備,而他們整天的抱怨,不是說他們不相愛,就是說他們愛著另一個人或不愛另一個人,——永遠只關切自己,關切他們的感情關係或性欲關係,關切他們自以為應該有的幸福,關切他們矛盾的自私自利,老是爭辯,爭辯,爭辯,扮著愛情的喜劇,痛苦的喜劇,結果竟信以為真……對於這等人,真該告訴他們:

  「你們太無聊了。一個人有了多少幸福的條件還要怨天尤人,簡直是荒唐!」

  同時也應該有人把他們的財產,健康,和一切他們不配有的神奇的天賦,統統剝奪!把這些自己不能解脫的,對自己的自由害怕的奴隸,重新戴上艱難的枷鎖和真正的痛苦的枷鎖!倘若他們非辛辛苦苦掙取自己的麵包不可,他們一定會很快活的吃下去的。而一朝看到了痛苦的真面目,他們也不敢再拿痛苦來玩可厭的把戲了……

  可是歸根結蒂,他們的確痛苦著。他們倆是病人,怎麼不教人可憐呢?——雅葛麗納的疏遠奧裡維,和奧裡維的沒有羈縻雅葛麗納,同樣是無辜的。她完全保持著天性。她不知道結婚是對天性的挑戰,早該料到天性會起來反抗,而自己應當預備勇敢的應戰的。她只發覺自己把事情看錯了,不勝惱恨。失意之下,她遷怒於她從前所愛的一切,仇視她從前所信仰的奧裡維的信仰。一個聰明的女子,比男人更能夠在一刹那間憑著直覺體會到那些有關永恆的問題,但要她鍥而不捨的抓住就不容易了。抱著這種思想的男人是用自己的生命去灌溉它的。女子卻拿這種思想來做自己的養料,她吸收它,絕對不創造它。她的精神與感情不能自給自足,永遠需要新的養料。沒有信仰沒有愛的時候,她就從事於破壞,——除非她徼天之幸,能夠有那最高的德性:恬靜。

  從前,雅葛麗納熱烈的相信以共同的信仰為基礎的結合,相信共同奮鬥、共同受苦、共同建造便是幸福。但這個信心,只有在受到愛情的陽光照射的時間,她才相信;太陽慢慢的落下去,她的信心就象一座陰沉的荒山矗立在空虛的天上;雅葛麗納覺得沒有起力繼續她的行程了:爬到了山巔又有什麼用呢?山的那一邊又有些什麼呢?簡直是個大片局!雅葛麗納再也弄不明白,奧裡維怎麼會繼續受這些侵蝕生命的幻想脾氣;她以為他既不十分聰明,也沒多大生氣。她在他的空其中感到窒息,不能呼吸;求生的本能使她為了自衛而開始攻擊了。她還愛著奧裡維,但她要把他的信仰破壞得乾乾淨淨,因為那些信仰是她的敵人;譏諷與肉欲都被她用作武器;她把自己的欲望和瑣碎的心事象藤蘿一般的纏繞他,希望把他做成自己的影子……而所謂「她自己」,不但不知道要些什麼,連自己是怎麼樣的人都弄不清!她覺得奧裡維沒有成名對她是種屈辱,可不問他的不成名是對的還是不對的:因為她終於相信,歸根結蒂,一個人有沒有出息,有沒有才具,是靠名片決定的。奧裡維感覺到妻子對他這樣的懷疑,不禁大為喪氣。可是他竭力掙扎。象他那樣掙扎的人,過去有的是,將來也有的是,掙扎大半是毫無效果的。在這個勢力不均的鬥爭中間,被女子自私的本能利用來對抗男人靈智的自私的,是男人的軟弱,失意,和世故人情,——世故人情便是一個遮掩人生磨蝕和男人的懦弱的名辭。雅葛麗納與奧裡維至少比一般的戰士高明多了。因為奧裡維永遠不會欺騙自己的理想,不象普通的男人聽任懶惰、虛榮、混亂的愛情驅使,甘心否定自己的靈魂。而且倘若他做到了這一步,雅葛麗納也要瞧不其他。然而她在那種盲目的情形之下,竭力要毀滅奧裡維的力量,不知這力量便是她的力量,是他們兩人的保障;她還憑著本能把支持這股力量的友誼也加以破壞。

  自從他們得了遺產以後,克利斯朵夫覺得跟他們在一起有點格格不入。雅葛麗納故意在談話之間表現的冒充風雅和平凡的實際觀念,終於達到了目的。有時他憤慨之下,說些尖刻的話;使對方聽了生氣。但兩位朋友交情太深了,從來不因之有何芥蒂。奧裡維無論如何不願意犧牲克利斯朵夫,同時又不能強制雅葛麗納跟自己一樣;他為了愛情,絕對不忍心使她痛苦。克利斯朵夫看到奧裡維的苦衷,便自動引退了。他懂得自己在他們之間周旋不能對奧裡維有何幫助,反而會妨害他,便想出種種藉口和他疏遠;懦弱的奧裡維居然接受了,可是他體會到克利斯朵夫所作的犧牲,心裡非常難過。

  克利斯朵夫並不恨他。他想,人家說女人是半個男人,這話是不錯的。因為結了婚的男人只剩半個男人了。

  他竭力把生活重新組織起來,希望能丟開奧裡維,硬教自己相信分離是暫時的,可是沒用:他雖然樂觀,有時也很抑鬱。他過不慣一個人的生活了。當然,他在奧裡維居住外省的期間已經是孤獨的了,但那時他有方法可以自慰,想到朋友是在遠處,會回來的。如今朋友回來了,卻比什麼時候都離得更遠。一朝失掉了幾年來和他的生活打成一片的溫情,他仿佛失掉了行動的意義。自從他愛了奧裡維,所有的思想都脫離不了朋友。工作已不夠填補空虛:因為克利斯朵夫在工作中間慣于羼入朋友的影子。現在朋友對他冷淡了,克利斯朵夫就象一個失去平衡的人:為了恢復這個平衡,他需要另外找一股溫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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