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外國文學 > 約翰·克利斯朵夫 | 上頁 下頁
二二〇


  一種說不出的空虛的情緒,一種並非沒有魅力的渺茫的煩惱出現了。他們不知道是怎麼回事,只模模糊糊的感到不安。他們多愁善感,近乎病態;神經在靜寂中緊張起來,一遇到最輕微的意外的擊觸,就會象樹葉般發抖。雅葛麗納無端端的流著眼淚;雖然她以為是愛極而泣,其實並不是的。結婚以前的幾年,她那麼緊張,熱烈,苦惱;一朝達到了而且超過了目的,她的生命力就突然停止活動,而一切新的行動——或許連一切過去的行動在內——也忽然顯得毫無意義:這種情形使她莫名片妙的感到困惑與消沉。她自己不肯承認,以為是神經疲倦所致,便勉強笑著;但她的笑和她的哭同樣帶著不安的意味。她鼓足勇氣想再去幹以前的工作。不料她馬上不勝厭惡的扔下了,甚至還弄不明白以前怎麼會對這樣無聊的事感到興趣的。她又勉強出去交際,也同樣沒結果:習慣已深,她再也受不了平庸的人物與無聊的談話;這些原是人生不可避免的,她卻只覺得鄙俗不堪,便守著丈夫孤獨下去,同時還拿這些不幸的嘗試硬教自己相信:人生除了幸福以外竟是一無足取。有一晌她果然比什麼時候都更耽溺於愛情了。但那純粹是意志的力量。

  不象她那麼狂熱但更溫柔的奧裡維,比較不容易受這些煩悶侵擾;他本人只覺得偶然有點兒說不出的顫抖。並且他的愛情在某種程度內也受著日常事務——他不喜歡的職業——的限制而不至於完全消耗。但他既然非常敏感,愛人心中所有的動靜都會在他心中引起反應,那末雅葛麗納暗地裡的困惑當然要傳染給他了。

  一個天氣美好的下午,他們在野外溜達。出門以前,兩人都覺得這次的散步一定是很愉快的。周圍的一切都有笑意。不料才走了幾步,一種陰沉的,令人困倦的憂鬱忽然湧上心頭。他們沒法談話,可勉強談著:每個字都使他們感到空虛。散步完了,他們象木偶似的一無所見,一無所感,非常悲傷的回家。時間已經到了傍晚,屋子裡只顯得空虛,黑暗,寒冷。為了避免看到對方,他們並不馬上點燈。雅葛麗納走進臥室,帽子跟大衣都不脫,逕自默默的靠窗坐下。奧裡維在隔壁靠著書桌站著。兩間屋子中間的門打開在那裡,彼此離得很近,連呼吸都能聽到。兩人在半明半暗中悄悄的哭了,哭得很傷心。他們掩著嘴,不讓自己出聲。最後奧裡維沉痛的叫了聲:「雅葛麗納……」

  雅葛麗納咽著眼淚回答:「怎麼呢?」

  「你不來嗎?」

  「我來了。」

  她脫了大衣,洗了臉。他點起燈來。過了幾分鐘,她進來了。兩人不敢相視,知道彼此都哭過了。他們不能互相安慰:因為各人都明白是為的什麼。

  終於到了一個時候,他們倆不能把胸中的苦悶再隱藏下去。因為大家不願意承認其中的原因,便想法另外找一個原因,那當然是不難的。他們認為一切都是枯索的內地生活造成的。這一下他們寬慰了。朗依哀先生知道女兒對於刻苦的生活厭倦了,並不怎麼驚奇。他托了政界的朋友把女婿調到巴黎來。

  一聽到好消息,雅葛麗納快活得跳起來,覺得過去的幸福又回來了。一朝要離開的時候,這個可厭的地方倒反顯得親切可愛:這兒留著他們多少愛情的紀念!最後幾天,他們儘量去搜尋那些遺跡,心裡又惆悵又感動。恬靜的原野是看見他們幸福過來的。他們聽見心中有個聲音喁喁的說著:「你留下的東西你是知道的。你可知道將來的遭遇嗎?」

  動身前夜,雅葛麗納哭了。奧裡維問她為什麼。她不願意回答。他們拿起一張紙寫道:——(平時他們怕自己說話的音調引起誤會,常常用這個辦法。)——

  「親愛的小奧裡維……」

  「親愛的小雅葛麗納……」

  「我為了要離開而很難過。」

  「離開哪兒呢?」

  「離開我們相愛的地方。」

  「上哪兒去呢?」

  「到我們要更老的地方去。」

  「到我們偕老的地方去。」

  「可是不會再這樣的相愛了。」

  「只有更愛。」

  「誰知道?」

  「我知道。」

  「我非要更相愛不可。」

  於是他們在紙尾畫著兩個圓圈,表示兩人擁抱。隨後她抹著眼淚,笑了,把他穿扮得象亨利三世的愛人一般,頭上戴著她的便帽,身上披著高領的白坎肩,使奧裡維的頭活象一顆楊梅。

  在巴黎,他們又遇到了親朋故舊,覺得這些人都跟離開的時候不同了。一聽到奧裡維來到的消息,克利斯朵夫馬上高興非凡的趕來。奧裡維也同樣的高興。可是一見之下,他們都意想不到的發窘。兩人都想提起精神來,只是沒用。奧裡維很親熱,但多少有點改變了;克利斯朵夫很清楚的感覺到。一個結婚以後的朋友,無論如何不是從前的朋友了。男人的靈魂現在羼入了一些女人的靈魂。克利斯朵夫在奧裡維身上到處發見這種痕跡:眼睛有些不可捉摸的光彩,嘴唇有些從前沒有的褶痕,聲音與思想也有些新的抑揚頓挫。奧裡維自己沒覺得,倒反奇怪克利斯朵夫和從前大不同了。當然他不至於以為是克利斯朵夫改變,承認是自己改變;在他看來,這是跟著年齡來的正常的演變。他還詫異克利斯朵夫沒有先前的進步,責備他始終保持著那些思想,那是他以前非常重視而現在認為幼稚與老朽的。因為奧裡維的心給一個陌生人佔據了,而克利斯朵夫的思想和這個外來的靈魂格格不入。這種感覺在雅葛麗納也參加談話的時候特別明顯:那時奧裡維和克利斯朵夫之間隔著一重冷言冷語的幕。可是大家都竭力掩藏心中的印象。克利斯朵夫繼續到他家裡去。雅葛麗納無邪的向他放幾下冷箭,他不以為意。但他回去以後很難過。

  到巴黎以後的最初幾個月,對雅葛麗納是相當快樂的時期,所以對奧裡維也是的。她先是忙於佈置新居。他們在巴西區一條老街上找了一所可愛的小公寓,窗外有一方小花園。家具與糊壁紙的選擇足足花了她幾個星期。雅葛麗納拿出全副精神,甚至把熱情都放了上去,仿佛她永久的幸福就靠幾口舊櫥的顏色與形狀似的。然後她對於父親,母親,朋友,作了一番新的認識。因為她在沉醉於愛情的那一年把他們完全忘了,這一下倒是真正的新發見;尤其因為,象她的靈魂滲入了奧裡維的靈魂一樣,奧裡維的靈魂也滲入了她的靈魂,所以她對舊時的熟人不免用新的眼光來看。她覺得這些人比從前有意思得多。最初,相形之下,奧裡維還不如何遜色。把他和親朋故舊放在一起,雙方都相得益彰。他的沉潛韜晦,半明半暗的詩意,使雅葛麗納在那些只求享樂、炫耀、討人喜歡的浮華人物身上發見更多的魅力;另一方面,他們可愛而危險的缺點,——因為她是這個社會出身,所以認識得格外清楚,——使她更賞識丈夫的忠誠可靠的心。她喜歡作這些比較,而且喜歡老是比較下去,以便證明她的選擇著實不錯。——但比較到後來,她有時竟不明白為什麼作了這個選擇了。幸而這種時間並不長久。甚至她因之感到內疚,而事後對奧裡維也比任何時期都更溫柔。然後她重新再來。等到她這一套成了習慣,便不覺得有趣了;比較的結果,慢慢的使兩種相反的人物不象從前那樣相得益彰,而開始衝突起來。她私下想,奧裡維倘使有一些她此刻在那些巴黎朋友身上所賞識的優點,甚至於缺點,豈不是更好?她嘴上絕對不跟奧裡維提;但奧裡維感覺到她用苛刻的目光打量他,心裡覺得又不安又屈辱。

  雖然如此,他對雅葛麗納還沒失去愛情給他的優勢;青年夫婦的溫柔與勤勉的生活還可繼續得相當長久,要是沒有特殊的事故把他們的境況改變,把那勉強維持在那裡的平衡破壞的話。

  我們這才覺得財神是最大的敵人……

  朗依哀太太的一個姊妹故世了。她是一個有錢的實業家的寡婦,無兒無女,全部的財產都轉移到朗依哀家裡。雅葛麗納的財富增加了一倍以上。遺產來的時候,奧裡維記起了克利斯朵夫那番關於財富的話,便說:「沒有這筆財產,我們也過得很好;也許錢多了反而有害處。」

  雅葛麗納取笑他:「傻子!這也會有害嗎?何況我們可以不改變生活。」

  表面上生活固然照舊。因為照舊,以致過了一些時候,雅葛麗納抱怨錢不夠了;那顯然是有些事情已經改變了。事實上,收入多了三倍,還是全部花光,也不知花在哪裡的。他們簡直不懂以前是怎麼過活的了。錢象水一般的流出去,被無數新添出來而馬上成為日常必不可少的用度吞掉。雅葛麗納結識了一批有名的裁縫,把從小熟識的上門做活的女裁縫辭退了。從前戴的是不費多少材料就能做得很美的四個銅子的小帽子,穿的是並不十全十美,但反映著自己的嫵媚,有些自己氣息的衣衫:這些日子現在都完了。周圍所有的東西原來都有種溫暖親切的情調,現在一天天的減退。她身上的詩意消失了,變得庸俗了。

  他們換了一個公寓。從前費了多少心血,多麼高興佈置起來的屋子,顯得狹窄難看了。那些反映一個人的心靈的,樸素的小房間,窗外搖曳著清瘦的樹影的景致,現在不需要了;他們另外租了個寬大的,舒服的,屋子分配得很好的,可是他們不喜歡而且設法喜歡的,煩悶得要死的公寓。熟悉的舊東西代之以陌生的家具與糊壁的花綢。往事在這兒是毫無地位的。最初幾年共同生活的印象從腦海裡給掃出去了……對於夫婦,最不幸的是他們和過去的愛情的連系一朝被斬斷。因為接著初期的溫情必有一個精神沮喪的時期,那時一個人只有靠過去的回憶才能撐持。用錢的方便使雅葛麗納在巴黎,在旅途上——(現在他們時常旅行了),——接近了一般有錢而無用的人物,和他們交往的結果,使她瞧不起其餘的人,瞧不疲勞作的人。以她奇妙的接受能力,她立刻和那些貧弱而腐敗的心靈同化。要她抵抗是辦不到的。一想到人家能夠——而且應該——在盡了日常生活的責任之後,在平凡的環境中得到幸福,她立刻表示氣惱,認為那是「布爾喬亞的下賤」。她甚至對自己過去在愛情中慷慨獻身的行為也不瞭解了。


學達書庫(xuoda.com)
上一頁 回目錄 回首頁 下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