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外國文學 > 約翰·克利斯朵夫 | 上頁 下頁
二一九


  克利斯朵夫和此刻卜居在外省的奧裡維通信,想靠書信來繼續他們從前產量豐富的合作。他要他搜集優美的詩歌,和日常的思想行動有密切關係、象德國的老歌謠那樣的,例如聖書或印度詩歌中的片段,宗教的或倫理的頌歌,自然界的小景,關於愛情的或天倫的感情,清晨,黃昏與黑夜的詩歌,適合一般淳樸而健全的心靈的東西。每支歌只消四句或六句就行,表情要極樸素,用不著發揮得如何高深,用不著精煉的和聲,你們那些冒充風雅的人的賣弄本領對就是沒用的。希望你愛我的生命,幫助我愛自己的生命!替我寫些《法蘭西的祈禱》罷。咱們應當找些明白曉暢的曲調。所謂藝術的語言,我們應當避之唯恐不及,那是象今日多少音樂家的作品一樣,變了一個階級專用的術語。應當有勇氣以人的立場而非以藝術家的立場說話。瞧瞧前人的作品罷。十八世紀末期的古典藝術,就是從大眾的音樂語言中來的。如格路克,如一般創造交響曲的作者,初期歌謠的作家,他們的樂句和巴赫與拉穆的精煉高深的句子比較起來,有時會顯得平淡庸俗。但就是這種本地風光的背景造成了偉大的古典作者的韻味與通俗性。它們是從最簡單的音樂形式,從歌謠裡來的;這些日常生活裡的小小的花朵,深深的印在莫紮特或韋伯的童年的心上。——你們不妨效法他們,寫作一些為大眾的歌曲。以後你們再創作交響樂。越級有什麼用?金字塔不是從頂上造起的。你們現在的交響樂只是一些沒有軀幹的頭顱。噢,美麗的思想,你們得有一個身體啊!必須有幾代耐性的音樂家和群眾親近。一個民族的音樂決不是一朝一夕所能建立起來的。

  克利斯朵夫不但把他的原則應用於音樂,並且還鼓勵奧裡維在文學方面實行:

  「現在的作家,」他說,「努力描寫一些絕無僅有的人物,或是在健全的大眾以外,只有在不正常的人群中才有的典型。既然他們自願站在人生的門外,那末你用不著管他們,你自己向著有人類的地方去罷。對普通的人就得表現普通的生活:它比海洋還要深,還要廣。我們之中最渺小的人也包藏著無窮的世界。無窮是每個人都有的,只要他甘於老老實實的做一個人,不論是情人,是朋友,是以生兒育女的痛苦換取光榮的婦女,是默默無聞的犧牲自己的人。無窮是生命的洪流,從這個人流到那個人,從那個人流到這個人……你寫這些簡單的人的簡單的生活罷,寫這些單調的歲月的平靜的史詩罷,一切都那麼相同又那麼相異,從開天闢地起,一切都是同一母親的子女。你寫得越樸素越好。切勿學現代藝術家的榜樣,枉費心力去尋求微妙的境界。你是向大眾說話,得運用大眾的語言。字眼無所謂雅俗,只有把你的意思說得準確不準確。不論你做什麼,得把自己整個兒放在裡頭:保持你的思想,保持你的感覺。文字應當跟從你心靈的節奏。所謂風格是一個人的靈魂。」

  奧裡維贊成克利斯朵夫的意見;但他用著懷疑的口氣說:

  「一部這樣的作品可能是美的;但它永遠到不了那些能夠讀這等作品的人眼裡。批評界在半路上就把它壓下去了。」

  「你老是這套法國小布爾喬亞的說法!」克利斯朵夫回答。「你擔心批評界對你的作品作何感想!……告訴你,那些批評家只知道記錄成功或失敗。你只要成功就行了!……我完全不把他們放在心上!你也得不把他們放在心上……」

  但奧裡維不放在心上的東西正多著呢!他可以不需要藝術,不需要克利斯朵夫。那時他只想著雅葛麗納。

  他們只知有愛情,不知有其他;這種自私的心理在他們周圍造成一平空虛,毫無遠見的把將來的退路都給斷絕了。

  在初婚的醉意中,兩顆交融的生命專心一意的只想彼此吸收……肉體與心靈的每個部分都在互相接觸,玩味,想彼此參透。僅僅是他們兩人就構成了一個沒有規則的宇宙,一片混沌的愛,一切交融的成分簡直不知道彼此有什麼區別,只管很貪饞的你吞我,我吞你。對方身上的一切都使他們銷魂蕩魄,而所謂對方其實還是自己。世界對他們有什麼相干?有如古代的兩性人①在和諧美妙的夢裡酣睡一般,他們對世界閉著眼睛,整個的世界都在他們身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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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古希臘神話中假想之民族,謂起兼具男女兩性。

  噢,白天,噢,黑夜,你們織成了同一片夢境,你們這些象美麗的白雲般飛逝的時間,在眩暈的眼中只現出一道光明的軌跡,——還有令人感到春倦的溫暖的氣息,肉體的暖意,愛情的沉醉,貞潔的淫亂,瘋狂的摟抱,歎息與歡笑,喜極而泣的眼淚,——噢,微塵般的幸福,你還留下些什麼呢?……我們的心簡直想不起你了:因為你在的時候,時間是不存在的。

  歲月如流,老是同樣的日子……甜蜜的黎明……兩個緊緊摟抱的肉體從睡眠的深淵中同時浮起來;笑盈盈的,呼吸交融,一同睜開眼來,又相見了,又親吻了……豈旦清明之氣使身體上的熱度退了下去……無窮的歲月只有酣暢迷惘的感覺,其中還有黑夜的甜美在嗡嗡作響……夏日的午晝,在田野裡,在草茵上,在蕭蕭的白楊底下出神……幽美的黃昏,雙雙挽著手在明朗的天空下回向愛情的床席。風吹著叢樹的葉子,明淨如水的天上,象鵝毛般浮著一輪銀色的月。一顆星掉下來,殞滅了,——使你心中一震……——一個世界無聲無息的吹掉了。路上,在他們旁邊,難得閃過一些默默無聲的影子。城裡的鐘聲報告明天的佳節。他們停了一會,她緊緊靠著他,默然無語……啊!但願生命就象這時候一樣,一動不動的……她歎了口氣說:

  「我為什麼這樣愛你呢?……」

  在意大利旅行了幾星期之後,他們在法國西部的一個城裡安傾下來,奧裡維在那兒有個中學教員的位置。他們差不多謝絕賓客,對什麼都不關心。等到不得不出去拜客的時候,他們毫無顧忌的對人很冷淡,使有些人不快,使有些人微笑。所有的閒言閒語只在他們身上滑過,毫無作用。他們跟一般新婚夫婦一樣的傲慢,神氣仿佛說:

  「哼,你們,你們才不知道呢……」

  在雅葛麗納那張俊俏而有點氣惱的臉上,在奧裡維的快樂的,心不在焉的眼中,顯然透露出這樣的意思:

  「你們多討厭!……什麼時候我們才能清靜呢?」

  哪怕在眾人面前,他們也是我行我素。人們常常會發見他們一邊說話一邊眉目傳情。他們用不著彼此瞧望就能看到對方;兩人微微笑著,知道彼此同時想著同樣的念頭。等到從應酬場中出來,他們簡直快活得直叫直嚷,做出種種癡兒女的狂態,仿佛只有八歲。他們說著傻話,互相用古怪的名字稱呼。她把奧裡維叫做奧裡佛,奧裡丸,奧裡芳,法南,瑪米,……竭力裝做小女孩子的模樣。她要同時成為他的一切,又是母親,又是姊妹,又是妻子,又是情人,又是情婦。

  她不但以分享他的快樂為滿足,還要實行自己從前許的願,分擔他的工作:這也是一種遊戲。初期,她又好玩又熱心的幹著,因為工作在她這樣的女人是件新鮮的玩藝兒,所以對最枯索的事也感到興趣:圖書館裡的抄寫,翻譯無味的書,都變了她生活計劃中的一部分。她理想的生活不就是純潔,嚴肅,全部貢獻給共同的、高尚的思想與勞作的嗎?只要有愛情的光輝照著,一切都很好;因為她只想著他,而不是想著她所作的事。最奇怪的是,凡是她這樣作出來的一切都作得很好。她的頭腦,對於那些在一生中別的時間決不能勝任的抽象的讀物,都能毫不費力的應付;愛情使她整個的人脫離了俗世;她自己可不覺得,好比一個夢遊病者在屋頂上走著,非常的安閒,什麼都看不見,只管做著她的嚴肅而快樂的夢……

  過了一晌,她開始看到屋頂了,可並不驚慌,只盤問自己在屋頂上幹什麼,便回進了屋子。工作使她厭煩了。她以為它影響了愛情。那當然是因為她的愛情已經不及從前熱烈。但表面上還看不出什麼。他們倆一刻都不能分離,竟自閉門謝客,所有的應酬都不去了。他們討厭別人對他們的感情,討厭自己的工作,討厭一切打擾他們愛情的事。和克利斯朵夫的通信也減少了。雅葛麗納不喜歡他:他仿佛是個情敵,代表奧裡維過去的一部分,而這一部分是完全沒有她的分的。克利斯朵夫在奧裡維的生活中越占地位,她本能上越想搶掉那個地位。她並不存心,只暗中使奧裡維跟他的朋友疏遠;她取笑克利斯朵夫的態度,面貌,寫信的體裁,藝術方面的計劃;她這麼做並沒有惡意,也不弄手段:那是忠厚的天性使她避免了的。奧裡維聽了她的批評覺得好玩,也不覺得有何居心;他自以為愛克利斯朵夫的心始終不減,但此刻所愛的只限於克利斯朵夫那個人了:而這是在友誼中沒有多大作用的;他沒發覺自己漸漸的不瞭解他,不再關切他的思想,不再關切使他們從前心心相印的英勇的理想主義。對於一顆年輕的心,愛情這股味道真是太濃了:和它比較之下,什麼信仰都會顯得沒有意思。愛人的肉體,以及在這個神聖的肉體上面體會到的靈魂,代替了所有的學問,所有的信仰。在這種情形之下,一個人看著別人熱愛的理想,看著自己從前熱愛過的理想,只覺得可憐可笑。關於轟轟烈烈的生活和艱苦的努力,他只看到一刹那的鮮花,以為是千古不朽的東西……愛情把奧裡維吞掉了。最初他的幸福還有力量用嫵媚的詩歌來表現自己。後來連這個也顯得空虛而侵佔了愛情的時間了!而雅葛麗納也象他一樣,除了愛情以外,把一切生活的意義都竭力摧毀,殊不知大樹一倒,藤蘿般的愛情也就失去了依傍。這樣,他們倆就在愛情中互相毀滅。

  可憐一個人對於幸福太容易上癮了!等到自私的幸福變了人生唯一的目標之後,不久人生就變得沒有目標。幸福成為一種習慣,一種麻醉品,少不掉了。然而老是抓住幸福究竟是不可能的……宇宙之間的節奏不知有多少種,幸福只是其中的一個節拍而已;人生的鐘擺永遠在兩極中搖晃,幸福只是其中的一極:要使鐘擺停止在一極上,只能把鐘擺折斷……

  他們嘗到了安樂的煩悶,需要刺激的感覺越來越不知厭足。甜蜜的光陰減低了速度,變得軟弱無力,象沒有水分的花一般黯然失色了。天空老是那麼藍,可已經沒有清晨那種輕快的空氣。一切靜止;大地緘默。他們孤獨了,正如他們所願望的那樣。——可是他們不勝悲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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