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外國文學 > 約翰·克利斯朵夫 | 上頁 下頁 |
二一八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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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時來了另外一個女朋友,更準確的說,是克利斯朵夫去找來的;因為她雖然願意認識他,可決不會自動來看他。那是一個二十五歲左右的女子,音樂家,得國立音樂院的鋼琴頭獎的,名叫賽西爾·弗洛梨。矮個子,相當的胖;眉毛很濃,美麗的大眼睛水汪汪的;又小又粗的鼻子下端往上翹著,帶些紅色,象鴨嘴;厚嘴唇,表示人很篤實,溫柔;下巴肥肥的,很結實,很有個性;腦門長得並不高,可是很寬;濃密的頭髮挽成個大髻掛在脖子上;粗大的胳膊,鋼琴家的手,又長又大,指尖是方的,大拇指跟別的手指離得很遠。她渾身上下都元氣充足,象鄉下人一樣的健康。她和母親住在一起,對她很孝順。母親也是個好心的女人,對音樂毫無興趣,但因為常常聽人談到,便也談著音樂,知道一切音樂界的潮流。賽西爾過著平凡的生活,整天教課,有時也舉行些沒人注意的音樂會。平日她回家很遲,或是步行,或是坐街車,筋疲力盡,可是興致不壞;回來還打起精神練琴,縫帽子,話很多,愛笑,愛莫名片妙的哼哼唱唱。 人生並沒寵她。她懂得辛辛苦苦換來的一點兒享受是多麼寶貴,也很能體會一些小小的快樂,體會她的境況或藝術方面的些少進步。只要她本月比上月多掙五法郎,或者把彈了幾星期的一段肖邦終於彈好,她就歡喜不盡。她自修的功課並不過度,恰好配合她的能力,象適當的健身運動一般使她身心痛快。彈琴,唱歌,教課,這些正常而有規則的活動使她一方面覺得日子沒有虛度,一方面能過著小康的生活,有點平平穩穩的成就。她胃口很好,吃得下,睡得著,從來不鬧病。 她為人正直,合理,謙虛,精神很平衡,一無煩惱:因為她只管現在,不問已往也不問將來。既然身體好,生活安定,不會有什麼風浪,她就差不多永遠是快樂的。她高興練琴,也高興管家務,也高興一事不做。她的生活不是一天天過的,——(她很經濟,做事有預算),——而是一分鐘一分鐘過的。她心中毫無高遠的理想;即使有,也是見諸她所有的行為與思想的布爾喬亞理想,就是說心安理得的愛好她所做的事。星期日她上教堂去;但宗教情緒在她的生活中毫無地位。她佩服那些狂熱的人,象克利斯朵夫一般有一種信仰或天才的;但她並不羡慕:有了他們的煩悶和他們的天才,又怎麼辦呢? 那末她怎麼能體會到大作家的音樂的?她自己也說不清。她只知道的確體會到。她高出別的演奏家的地方,是在於她身心的健康與其衡。這顆自己並無熱情而生命力很強的靈魂,為陌生人的熱情倒是一塊特別富饒的園地。她並不因之受到騷亂。侵蝕過藝術家的可怕的熱情,她能儘量傳達出它的氣勢而自己不受它的毒害;她只感到那些作品的力量和彈完以後的痛快的疲勞。那時她滿頭大汗,筋起力盡,安詳的笑著,覺得心滿意足了。 克利斯朵夫有一晚聽到她的表演,大為稱賞。他在會後向她握手道賀。她非常感激:那晚聽眾很少,而且她素來不大有人捧的。她既沒巧妙的手段去加入什麼音樂集團,也沒那種本領招致一般捧角的人跟在她後面,既不用過分的技巧來標新立異,也不用想入非非的方式去表演名作引人注意,同時她也不自命為巴赫或貝多芬的專家,更不對她所奏的東西標榜什麼理論,只是老老實實的把自己感覺到的彈出來,——因此誰也不注意她,批評家們也不知道她:因為沒人告訴他們說她彈得好;而他們自己又不知道好壞。 克利斯朵夫以後常常看到賽西爾。這個身子結實而精神安定的女子對他有種說不出的吸引力。她人很剛強,淡於名利。他因為人家不知道她而很氣憤,提議要教《大日報》的朋友們提到她。她雖很樂意有人稱讚,卻求他切勿為她鑽謀。她不願意奮鬥,花許多氣力,惹人家妒忌;她只求安安靜靜的過日子。人家不提起她倒是更好。她決不忌才,對於別的演奏家的技巧,她第一個會驚歎佩服。既無野心,亦無欲望,她太懶了,沒有這個勁。要是當前沒有什麼確定的目標需要她關心,她便一事不做:連胡思亂想都沒有;夜裡躺在床上,不是馬上睡著,就是一無所思。多少在這個年紀上沒嫁人的女子,念念不忘的想著婚姻,唯恐做老處女,她卻沒有這種煩惱。人家問她喜歡不喜歡有一個好丈夫,她回答說:「咄,抱這種野心幹嗎?為什麼不夢想五萬法郎的進款呢?做人應當知足,應當安分守己。人家要是給你,那末更好!要不然就算了。一個人不能因為沒有蛋糕吃就覺得上白麵包不夠味。尤其在你吃過了長久的硬面包之後!」 「並且,」母親接著說,「還有許多人不是每天都有得吃呢!」 賽西爾自有她不相信男人的理由。幾年前故世的父親是個懦弱而懶惰的人,使妻兒子女吃了不少苦。她也有一個不成器的兄弟,不知在混些什麼,每過一些時候出現一下,向家裡要錢;大家怕他,覺得他丟人,唯恐有朝一日會聽到他出什麼亂子;可是大家疼他。克利斯朵夫看見過他一次。他正在賽西爾家,忽然有人打鈴,母親跑去開門了。然後他聽到隔壁屋子裡有人談話,不時高聲的嚷幾下。賽西爾似乎慌了,也出去了,讓克利斯朵夫一個人待在那裡。隔壁繼續在爭吵,陌生人慢慢的有了威嚇的口氣;克利斯朵夫以為應當出去干涉,便開門出去,但他只看到一個身子有點畸形的年輕人的背影,就給賽西爾趕來攔住了,求他回進屋子。她也跟著一同進來;大家不聲不響的坐著。來人在隔壁又嚷了幾分鐘,走了,把大門使勁碰了一下。於是賽西爾歎了口氣,對克利斯朵夫說:「是的……是我的兄弟。」 克利斯朵夫明白了。「啊!」他說,「我知道……我,我也有一個……」 賽西爾握著他的手,又親切又同情的說:「你也有嗎?」」是的……那都是教家裡的人發笑的寶貝。」 賽西爾笑了;他們的談話換了題目。真的,這種使家人發笑的寶貝,對她不是味兒,而結婚的念頭也不會打動她的心:男人都沒意思,還是過獨立生活好。母親看到女兒這樣,只有歎氣;她可不願意喪失自由,平時唯一的夢想是將來能有一天,——天知道什麼時候!——住到鄉下去。但她不願意費心去想像那種生活的細節,覺得想一樁這樣渺茫的事太沒意思,還不如睡覺,——或是做她的工作…… 在未能實現她的夢想之前,她夏天在巴黎近郊租一所小屋子,跟母親兩人住著。那是坐二十分鐘火車就可以到的。屋子和孤零零的車站離得相當遠,在一大片荒地中間,賽西爾往往夜裡很晚才回去,可是並不害怕,不相信有什麼危險。她雖然有支手槍,但常常忘在家裡,而且也不大會用。 克利斯朵夫去探望她的時候,常常要她彈琴。她對於音樂作品的深切的領悟使他看了很高興,尤其是當他用一言半語把表情指點她的時候。他發覺她嗓子很好,那是她自己沒想到的。他勸她訓練,教她唱德國的老歌謠或是他自己的作品;她唱得很感興趣,技巧也有進步,使他們倆都很驚奇。她天分極高。音樂的光芒象奇跡似的照在這個毫無藝術情操的巴黎小布爾喬亞女子身上。夜鶯——(他這樣稱呼她)——偶爾也提到音樂,但老是用實際的觀點,從來不及於感情方面;她似乎只關心歌唱與鋼琴的技巧。她和克利斯朵夫在一起而不弄音樂的話,就談論俗事:不是家務,便是烹飪或者日常生活。平時一分鐘都不耐煩和一個布爾喬亞女人談這些題目的克利斯朵夫,和夜鶯倒談得津津有味。 他們這樣的在一塊兒消磨夜晚,彼此真誠的相愛,用一種恬靜的,幾乎是冷淡的感情。有天晚上他來吃晚飯,比平時耽久了些,突然下了一場陣雨。等到他想上車站去趕最後一班火車的時候,外面正是大風大雨;她和他說:「算了罷!明兒早上走罷。」 他在小客廳裡睡著一張臨時搭起來的床。客廳和賽西爾的臥室之間只有一重薄薄的板壁,門也關不嚴的。他在床上聽到另一張床格格的響,也聽到賽西爾平靜的呼吸。過了五分鐘,她已經睡熟了;他也跟著入夢,沒有一點騷亂的念頭驚擾他們。 同時,他又得到一批陌生朋友,被他的作品招引來的。他們住的地方大半離開巴黎很遠,或是幽居獨處,從來不會遇到克利斯朵夫的。一個人的名片即使是鄙俗的,也有一樁好處;就是使上千上萬的好人能夠認識藝術家,而這一點,要沒有報上那些荒謬的宣傳就辦不到。克利斯朵夫和其中的幾個發生了關係。有的是孤獨的青年,生活非常艱苦,一心一意的追求著一個自己並無把握的理想:他們儘量吸收著克利斯朵夫友愛的精神。也有的是一些內地的無名小卒,讀了他的歌以後寫信給他,象老許茨一樣,覺得和他聲氣相通。也有的是清苦的藝術家,——其中有一個作曲家,——不但沒法成功,並且也沒法表白自己:他們看到自己的思想被克利斯朵夫表現了出來,快活極了。而最可愛的也許是信上不屠名的人:因為這樣他們說話可以更自由,很天真的把信心寄託在這個支持他們的長兄身上。克利斯朵夫多麼願意愛這些可愛的靈魂,但他永遠不能認識他們,因之大為惆悵。他吻著那些陌生人的信,好似寫信的人吻著克利斯朵夫的歌一樣;各人都在心裡想:「親愛的紙張,你們給了我多少恩惠!」 這樣,根據物以類聚的原則,他周圍有了一群志同道合的人,仿佛是一個天才的家屬,在他身上汲取營養,同時也給他營養。這集團慢慢的擴大,終於形成一顆以他為中心的集體靈魂,——好象一個光明的世界,一個無形的星球在太空中運行,把它友愛的歌聲跟一切星球之間的和聲交融為一。 正當克利斯朵夫和他那些精神上的朋友有了神秘的聯繫的時候,他的藝術思想發生了重大的變化,變得更寬廣,更富於人間性。他不再希望音樂只是一種獨白,只是自己的語言,更不希望它是只有內行瞭解的艱深複雜的結構。他要音樂成為和人類溝通的橋樑。唯有跟別人息息相通的藝術才是有生命的藝術。約翰·賽巴斯蒂安·巴赫在最孤獨的時間,也靠著他在藝術中表白的宗教信仰和其餘的人結合為一。亨德爾和莫紮特的寫作,由於事勢所趨,也是為了一批群眾而不是只為他們自己。連貝多芬也得顧到大眾。而這是大有裨益的。人類應當用這種話提醒天才: 「你的藝術中間哪些是為我的?要是沒有,那末我不需要你!」 這種強制使藝術家第一個得到好處。當然,只表白自己的大藝術家也有。但最偉大的總是那些心兒為全人類跳動的藝術家。誰要面對面的見到活的上帝,就得愛人類;在自己荒漠的思想中是找不到上帝的。 然而當代的藝人談不到這種愛。他們只為了一批虛榮的,混亂的,脫離社會生活的少數人士寫作,——這等少數人士絕對不願意分享別人的熱情,或竟加以玩弄。為了不要跟別人一樣,他們寧可和人生割絕。這種人還是死了的好。我們可是要走向活人堆裡去的,我們要喝著大地的甘乳,吸收人類最聖潔的部分,汲取他們愛家庭愛土地的感情。在最自由的世紀,意大利文藝復興的代表拉斐爾,在那些聖母像中謳歌母性的光榮。今日誰能為我們在音樂上作一幅《聖母坐像》呢?誰能為我們作出人生各個階段的音樂呢?你們一無①所有,你們法國一無所有。你們想拿些歌曲給民眾的時候,不得不剽竊德國往日的名作。在你們的藝術中,從底層到峰頂,一切都得從頭做起,或者重新做起…… ----------------- ①拉斐爾所作聖母像多至不勝枚舉,《聖母坐像》為其中之一,現藏意大利佛羅倫薩畢蒂博物館。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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