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外國文學 > 約翰·克利斯朵夫 | 上頁 下頁 |
二一七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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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請你相信我一句話:我這次的拜訪對我並不是一件有趣的事:我真得竭力壓制自己才能不來挑剔你某些措辭;可是我認為我有權利對你說話,所以我就說了。請你象我一樣的客觀一些,把我的話考慮考慮。」 朗依哀先生聽著;一聽見自殺的計劃,他聳聳肩膀,裝做一笑置之;但心裡的確震動了。以他的聰明,決不致把這種威嚇當做玩笑看;他知道應該顧到癡情女子的瘋狂。從前他有個情婦,平素嘻嘻哈哈的,脾氣挺好,他認為決不會實行她的大話的,居然當著他的面把自己打了一槍,當場並不就死;那一幕他現在又覺得如在目前了……對付那些瘋瘋癲癲的女孩子簡直毫無把握。想到這兒,他不由得一陣心酸……「她自己要嗎?那末好吧,傻孩子活該倒楣!……」當然,他可能用點手段,假作應允,把日子拖一拖,再慢慢的使雅葛麗納疏遠奧裡維。可是這樣非得花一番他不願意或不能花的心血。何況他也是個軟心人;因為他曾經惡狠狠的對雅葛麗納說過一聲「不!」現在就不為不忍而願意說一聲「好!」了。歸根結蒂,世界上的事誰說得准呢?或許孩子的看法是對的。主要是兩人相愛。朗依哀先生也並非不知道奧裡維是個正人君子,也許還有才氣……因此他同意了。 結婚前一天,兩個朋友廝守了半夜沒睡覺。他們對於一個可愛的過去的最後幾個鐘點,都想好好的領略一番。可是眼前這個時間已經是過去了。好似那些淒涼的離別,在車子開行以前大家執意要留在月臺上,彼此瞧著,說著話,但心早已不在這兒;朋友已經遠去了……克利斯朵夫一句話說到半中間,發覺奧裡維心猿意馬的眼神,便停下來,笑了笑,說:「你已經不在這兒了!」 奧裡維不勝惶恐的道歉,因為自己在最後一段親密的時間這樣分心,覺得很難過。但克利斯朵夫握著他的手,說: 「算了罷,別勉強。我很快活。你做你的夢罷,孩子。」 他們偎依著站在窗口,望著黑暗中的花園。過了一會,克利斯朵夫對奧裡維說: 「你想逃開我嗎?你以為可以躲掉我了?你想著你的雅葛麗納。可是我會追上來的。我也想著她。」 「好朋友,」奧裡維回答,「我何嘗不想你!即使……」說到這兒他停住了。 克利斯朵夫笑著把他的話接下去:「……即使要想著我是多麼不容易!……」 參加婚禮的時候,克利斯朵夫穿扮得很體面,可以說很漂亮了。他們不用宗教儀式;奧裡維是因為對宗教冷淡,雅葛麗納是因為存著反抗的心,兩人都不願意要。克利斯朵夫寫了一個交響樂體裁的曲子預備在區公所演奏;但到最後一刻,他明白了公證結婚是怎麼回事,便把音樂放棄了,認為那是可笑的,表示一個人既沒有信仰,也沒有自由思想。一個真正的舊教徒好容易變成了自由思想者,並非要把一個公務人員變成教士。在上帝與自由良心之間,絕無理由把國家拉來代替宗教。國家只管登記,不管結合。 奧裡維和雅葛麗納結婚的情形,使克利斯朵夫覺得幸而沒有把音樂放到典禮中去。區長俗不可耐的恭維著新夫婦,恭維著新娘的有錢的家庭和那些掛著勳章的證婚人。奧裡維心不在焉的,含譏帶諷的聽著。雅葛麗納可完全不聽,偷偷的向冷眼覷著她的西蒙納吐舌頭;她曾經跟她賭東道,說結婚「決不會使她緊張」,她現在快要贏這個東道了:她簡直不大想到結婚的就是自己,即使想到也只覺得好玩。其餘的人都是為了來賓而裝腔作勢,來賓也都拿著手眼鏡瞧他們。朗依哀先生只管在人前賣弄;雖然對女兒的感情那麼真,他當時最注意的還是賓客,心裡想有沒有漏發什麼請帖。唯有克利斯朵夫很激動,他仿佛一身兼了父母、結婚當事人和區長這許多角色。他目不轉睛的釘著奧裡維,奧裡維可並不瞧他。 晚上,新人動身上意大利。克利斯朵夫和朗依哀先生送他們到車站,看見新夫婦很快樂,毫無遺憾,也不隱瞞他們巴不得快點走掉的心緒。奧裡維象一個少年人,雅葛麗納象一個小姑娘……這一類離別使人非常惆悵。父親眼看著女兒被一個陌生人帶走……從此跟他越離越遠。但他們只感到一股解放的醉意。什麼束縛都沒有了,什麼阻礙都沒有了,他們自以為到了人生的頂點,萬事齊備,用不著再怕什麼,可以死而無憾了……過後,他們才知道這不過是一個階段。拐過了山峰,又是遙遙前途擺在那裡;而且很少人能到達第二個階段…… 火車在黑夜裡把他們帶走了。克利斯朵夫和朗依哀一同回去,俏皮的說了句: 「咱們現在都是鰥夫了!」 朗依哀先生笑了。他們道了再會,各自走上回家的路。兩人都很難過。但那是一種又悲傷又甜美的感覺。克利斯朵夫自個兒在臥室裡想道:「現在我生命中最高尚的一部分得到了幸福了。」 奧裡維的屋子裡一切都保持原狀。兩位朋友約定:在奧裡維沒回來搬家之前,他的家具和紀念物照舊存在克利斯朵夫那邊。所以他還是在眼前。克利斯朵夫瞧著安多納德的照相,拿來放在自己桌上,對它說道: 「朋友,你快活嗎?」 他常常——稍為太密了些——寫信給奧裡維。回信很少,內容也是心不在焉的,朋友在精神上漸漸跟他疏遠了。他很失望,但硬要自己相信這是應當如此的;他並不為他們友誼的前途操心。 孤獨並不使他難受。以他的口味而論,他覺得還不夠孤獨呢。《大日報》的撐腰已經使他感到厭惡。阿賽納·伽瑪希有個脾氣,以為由他費了心血吹捧出來的名流應當歸他所有,而他們的光榮理當和他的光榮打成一片,好似路易十四在寶座周圍擺著莫裡哀、勒·勃侖和呂裡一樣。克利斯朵夫覺得在藝術上便是德皇也不見得比他《大日報》的老闆更可厭。因為這個新聞記者對藝術既不比皇帝更懂,成見倒不比他少;只要是他不喜歡的,他絕對不容許存在,說是惡劣的,危險的;他為了公眾的福利要把它們消滅。最醜惡而最可怕的,莫過於這般畸形發展的,不學無術的市儈,自以為用了金錢和報紙,不但能控制政治,還能控制思想:凡是聽他們指揮的人,就賞賜一個窠,一條鏈子,一些肉餅;拒絕他們的,他們就放出成千成百的走狗去咬!——克利斯朵夫可不是受人呵斥的傢伙。他認為一頭蠢驢膽敢告訴他在音樂方面什麼是應該作的,什麼是不應該作的,未免太不成話;他言語之間表示藝術需要比政治更多的準備。他直截了當的拒絕把一部無聊的腳本譜成音樂,不管那作者是報館高級職員之一而為老闆特別介紹的。這一件事就使他和伽瑪希的交情開始冷淡了。 但克利斯朵夫反而因之高興。他才從默默無聞的生活中露出頭來,已經急於要回到默默無聲的生活中去了。他覺得「這種聲勢赫赫的名片,會使自己在人群中迷失」。關切他的人太多了。他玩味著歌德的話: 「一個作家憑著一部有價值的作品引起了大眾的注意,大眾就設法不讓他產生第二部有價值的作品……一個深自韜晦的有才氣的人,也會不由自主的捲入紛紜擾攘的社會,因為每個人都認為可以從作家身上沾點兒光。」 於是他關上大門,守在家裡,只接近幾個老朋友。他又去探望近來比較疏遠了的亞諾夫婦。亞諾太太白天一部分的時間總是孤獨的,很有餘暇想到別人的悲傷。她想到克利斯朵夫在奧裡維走後所感到的空虛,便壓著膽怯的心情請他吃晚飯。她很願意不時來照顧一下他的家務,可是她沒有膽子;這也許更好:因為克利斯朵夫絕對不喜歡人家顧問他的事。但他上亞諾家吃飯,黃昏時也常到他們家去坐一會。 他發見這對夫婦老是那樣親密,維持著同樣溫柔而悒鬱的氣氛,比從前更灰色了。亞諾精神上經過一個頹喪的時期,教書生涯把他磨得很苦,——累人的勞作,一天又一天的永遠沒有變化,仿佛一個輪子老在一個地方打轉,從來不停,也從來不向前。雖然很有耐性,這好人也不免垂頭喪氣。他為了某些不公平的事很難過,覺得自己的忠誠毫無用處。亞諾太太說些溫婉的話鼓勵他;她似乎永遠那麼和氣恬靜,可是人慢慢的憔悴了。克利斯朵夫當著她的面祝賀亞諾有這樣一位賢德的夫人。 「是的,」亞諾說,「她真好:無論遇到什麼事總是很安定。這是她的運氣,也是我的運氣,要是她對我們的生活覺得痛苦的話,我會一蹶不振的。」 亞諾太太紅著臉不出聲。接著她用著平穩的語調扯上別的事去了。——克利斯朵夫的來往照例對他們很有好處;而在他那方面,也樂於到這些好人旁邊來讓自己的心溫暖一下。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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