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外國文學 > 約翰·克利斯朵夫 | 上頁 下頁
二一六


  奧裡維吃了一驚:「你為什麼提起她?難道你認識她嗎?」「克利斯朵夫講給我聽的……你曾經非常痛苦,可不是?」

  奧裡維點點頭,感動得答不上話來。「我從前也很痛苦的,」她說。

  於是她講起她的亡友,親愛的瑪德姑母,很心酸的說她曾經哭得死去活來。

  「你會幫助我的,是不是?」她用著哀求的口吻說。「幫助我生活,做個好人,把可憐的姑媽做榜樣!你喜歡我的姑媽嗎,你?」

  「她們倆我們都愛。正如她們倆也會彼此相愛。」

  「可惜她們不在這兒了。」

  「她們在這兒呀!」

  兩人緊緊抱著,連彼此的心跳都感覺到。忽然來了陣細雨,使雅葛麗納直打寒噤。

  「我們進去罷,」她說。

  樹蔭底下差不多已經黑了,奧裡維吻著雅葛麗納潮潤的頭髮;她向他仰起頭來,他的嘴唇第一次感覺到那動了愛情的嘴唇,那種少女的灼熱而有點龜裂的嘴唇。他們差點兒暈過去了。

  快到屋子的時候,他們又停下來。

  「以前我們多孤獨啊!」他說。

  他已經把克利斯朵夫給忘了。

  可是他們立刻想其他。琴聲已經沒有了。他們走進屋子。克利斯朵夫把肘子靠在風琴上,雙手捧著腦袋,也想著許多過去的事。他聽見開門才從幻夢中驚醒過來,對他們和顏悅色,堆著一副莊嚴而溫柔的笑容。他看到他們的眼睛就知道了經過的情形,便握著他們的手,說道:「坐下吧。讓我彈些東西給你們聽。」

  他們坐下了,他在琴上把胸中所有的感情,對他們倆所有的愛,一起傾訴了出來。彈完之後,三個人都一聲不響。隨後他站起身子瞧著他們。他的神氣多麼和善,比他們老成多了,堅強多了!她這才破題兒第一遭體會到克利斯朵夫的心。他把他們倆都摟在懷裡,對雅葛麗納說:「你很愛他是不是?你們都非常相愛吧?」

  兩人都覺得對他感激不盡。可是克利斯朵夫馬上轉變話題。高聲笑著,走向窗子,跳到花園裡去了。

  以後的幾天,他勸奧裡維向雅葛麗納的父母求婚。奧裡維不敢,怕遭到意料中的拒絕。克利斯朵夫同時也逼他去找個差事。假定兩老答應了,奧裡維在不能謀生的情形之下,就不能接受雅葛麗納的財產。奧裡維跟他一般想法,可不同意他對於跟有錢的女子結婚所抱的過分警戒而近乎可笑的態度。克利斯朵夫始終認為財富是毒害心靈的。他最喜歡引用一個哲人對一個為靈魂得救問題操心的富家婦說的話:

  「怎麼,太太,您有了百萬家私,還想有一顆不朽的靈魂?」

  「你得提防女人,」他半正經半取笑的和奧裡維說,「提防女人,特別是有錢的女人!女人愛藝術,也許是真的;但她把藝術家壓得透不過氣來。有錢的女人可是把藝術跟藝術家都傷害了。財富是一種病。女人比男人更受不住。所有的富人都是不正常的……你笑嗎?你笑我嗎?哼!難道一個富翁會懂得什麼叫做人生?難道他跟艱苦的現實有什麼接觸?他嘗過饑寒交迫的滋味嗎?聞到過用自己的勞力換來的麵包的味道嗎?感覺到自己胼手胝足去墾植的土地的氣息嗎?他懂得什麼眾生萬物?連看都看不見呢!……我小時候有幾次給人家帶著坐了大公爵的馬車出去玩。車子走過我每根草都熟悉的草原,穿過我獨自奔馳而心愛的樹林。可是那時我什麼都看不見了。所有那些可愛的景致,都變得象帶我遊覽的那些糊塗蟲一樣的僵死,一樣的不自然。那批昏庸老朽的人好比幕一般把草原跟我的心隔斷了;不但如此,只要腳下踏著木板,頭上蓋著車頂,就可以使我和天地絕緣。要能感到大地是我的母親,必須把我的腳踩入它的肚子裡,好似一個初見光明的新生兒一樣。財富斬斷大地跟人類的連系,斬斷所有大地之子相互間的連系。這樣,你怎麼還能成為一個藝術家?藝術家是大地的聲音。一個有錢的人不能成為一個大藝術家。如果能夠,那末在這樣水土不宜的環境中,他必須有勝過別人千倍的天才。而且即使成功了,他也免不了是一顆暖室裡培養出來的果子。連偉大的歌德也沒用:跟他的心靈配搭的是萎縮的四肢,他缺少那些被財富斬斷的主要器官。你既沒有歌德的魄氣,勢必被財富吞掉,尤其被一個有錢的妻子吞掉,這一點在歌德至少是避免了的。單身的男人還可以抗拒災難。他有一股天生的強悍之氣,有些堅韌的本能把他跟土地連在一塊兒。但女人是容易中毒的,還要把毒素傳給別人。她喜歡聞財富的那股加著香料的臭氣。她有了資財而還能保持心靈的健康簡直是奇跡,好似一個百萬富翁有天才一樣……而且我不喜歡妖魔。凡是財產超過生活需要的人就是一個妖魔,——一個侵蝕他人的癌。」

  奧裡維笑道:「可是,我總不成因為雅葛麗納不窮而不愛她,也不能硬要她為了愛我而變得窮。」

  「你要是救不了她,至少得救你自己!而這還是救她的最好的方法。你得保持純潔。你得工作。」

  奧裡維無須克利斯朵夫告訴他這些顧慮。他比他更敏感。並非他把克利斯朵夫對財富的詛咒當真,他自己也是有錢人家出身,絕對不鄙薄財產,而且認為財產和雅葛麗納俊俏的臉蛋非常適配。但他受不了人家猜疑他的愛情是為了圖利,所以要求重進教育界。目前所能希望的只有一所內地中學裡一個很普通的職位。這便是他所能獻給雅葛麗納的可憐的新婚禮物。他很不好意思的和她談起此事。雅葛麗納先是不能接受他的理由:以為這種過分的要強是克利斯朵夫影響他的,她認為可笑的;一個人真有愛情的時候,和所愛的人同甘共苦不是挺自然的嗎?拒絕愛人樂於貢獻給他的優惠,不是矯情嗎?……可是臨了,她仍贊同了奧裡維的計劃;因為這計劃中間頗有些苦澀與不愉快的成分,她才下了決心,覺得這倒是一個機會可以滿足她犧牲的熱情。姑母的死惹動了她對環境的反抗,愛情更把她刺激得興奮起來。凡是自己天性中跟神秘的熱情不相容的成分,她一概加以否定;她仿佛引滿了一張弓要把自己的生命向一種理想射去,而所謂理想便是極純潔、極艱苦、同時又有幸福的光輝的生活……將來的阻礙,清苦的境況,對她都變成了歡樂。那才是多美妙的境界!……

  朗依哀太太一心只管著自己,沒功夫留意周圍的事。最近她只想著健康問題,整天忙著她那些莫須有的病,一會兒試試這個醫生,一會兒試試那個醫生:每個新醫生都是救星;過了十五天可又得換一個。她幾個月的不待在家裡,住著費用浩大的療養院,不勝虔誠的作種種可笑的治療,把女兒和丈夫統統給忘了。

  比較關心家庭的朗依哀先生開始猜到女兒的計劃了。那是他為父的嫉妒心理提醒他的。他對雅葛麗納素來有著謎一般的溫情,為許多父親對女兒都感覺到而不肯承認的;那是一種神秘的,肉感的,幾乎是神聖的好奇心,使一個人想在自己的化身、是自己的骨肉而是個女人的人身上再生。在這等幽密的心情中間,有些影子與暗淡的閃光,還是不知道的好。至此為止,他覺得女兒使青年們風魔很好玩:他喜歡她這樣:賣弄風情,想入非非,可是頭腦清楚——象他自己。但他看到事情弄假成真就不放心了。他開始在雅葛麗納前面取笑奧裡維,後來又用一種相當尖刻的口吻批評他。雅葛麗納先是笑笑,說:「別說他這麼多壞話,爸爸,你以後要發窘的,倘使我嫁了他。」

  朗依哀先生高聲嚷起來,把她當做瘋子。這才是使她完全成為瘋子的好方法!他說她永遠不能嫁給奧裡維。她說非嫁他不可。幕揭開了。他發見她已經不把他放在心上。做父親的自私心不禁大為氣憤。他賭咒說再不讓奧裡維和克利斯朵夫上門。雅葛麗納聽了氣壞了。有天早上,奧裡維開出門來,看見她象一陣狂風似的捲進屋子,臉色發白,非常堅決的對他說:「你把我帶走罷!爸爸媽媽不答應。我卻非要不可。我不回去了。」

  奧裡維又是驚駭又是感動,並不想和她從長計議。幸而克利斯朵夫在家。平常他是最沒理性的,那天倒反勸他們講理性了。他說他們這樣會鬧出醜事來,以後更痛苦了。雅葛麗納怒不可遏的咬著嘴唇,回答說:「以後我們自殺就完了。」

  這句話非但沒有把奧裡維嚇倒,反而使他打定了主意。克利斯朵夫好容易教兩個瘋子姑且耐著性子;他說在用到這最後一著之前,總得試過其他的方法:雅葛麗納先回家,由他去看朗依哀先生作說客。

  古怪的說客!他才說了幾句,朗依哀先生差點兒攆他出門;然後他又覺得事情可笑。來客的嚴肅,誠實,深信不疑的態度,慢慢的使聽的人動容了;然而朗依哀始終表示不動心,繼續說些譏諷的話。克利斯朵夫只做不聽見;可是逢到對方來一下特別尖銳的冷箭,他也停下來,不聲不響的遲疑一會;隨後又往下說。到了一個時候,他把拳頭望桌上敲了一下,說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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