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外國文學 > 約翰·克利斯朵夫 | 上頁 下頁 |
二一五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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雅葛麗納的風情對於一個不自警戒的人是很危險的。克利斯朵夫不知不覺已經給她迷住了:他喜歡常常到她家裡去,開始注意自己的裝束;他熟識的那種感情又笑眯眯的混入他所有的幻想中來了。奧裡維從最初幾天氣也入了迷,以為對方冷淡他,暗中很難過。克利斯朵夫高高興興的把自己和雅葛麗納的談話告訴他聽,更增加他的痛苦。奧裡維根本沒想到自己會討雅葛麗納喜歡。雖然因為跟克利斯朵夫一平生活,他看事比較樂觀了些,但仍舊沒有自信;他把自己看得太清楚了,不相信會得到人家的愛。——其實,倘若一個人的被愛要靠他本身的價值而不是靠那個奇妙與寬容的愛情,那末夠得上被愛的人也沒有幾個了。 一天晚上,他受著朗依哀家的邀請,但覺得再去看那個冷淡的雅葛麗納太難堪了,便推說疲倦,教克利斯朵夫一個人去。蒙在鼓裡的克利斯朵夫挺快活的去了。以他天真的自私心理,他只想著和雅葛麗納單獨相對的快樂。可是他得意的時間並不久。一聽到奧裡維不來的消息,雅葛麗納馬上扮起一副懊喪的,氣惱的,煩悶的,失望的臉;她再也不想討人喜歡了,也不聽克利斯朵夫說的話,只隨便回答幾句。他甚至非常難堪的看見她掩著嘴,不耐煩的打了個呵欠。她真想哭出來。突然之間她走出客廳,不再露面了。 克利斯朵夫不勝狼狽的回去,一路上推敲這種突如其來的改變態度究竟是怎麼回事,慢慢的居然看到了一點兒真相。回到家裡,奧裡維等著他,裝著若無其事的神氣問他晚會的情形。克利斯朵夫把那樁不如意事講給他聽。他一邊講著一邊看到奧裡維臉色漸漸開朗起來。 「你不是累了嗎?」他問。「幹嗎不睡呢?」 「噢,我覺得好多了,」奧裡維回答,「我不累了。」 「對啦,」克利斯朵夫很俏皮的說,「你今晚不去,的確使你精神恢復不少。」 他親切的,狡獪的望瞭望奧裡維,回到自己房裡去了。到了那兒,他笑了,輕輕的,可是笑得連眼淚都淌了出來: 「壞東西!」他心裡想。「她居然拿我開玩笑!而他也在耍我。想不到他們倆有這一手!」 從此他把自己對雅葛麗納的念頭一起丟開,而象孵著小雞的母雞一樣去孵育兩個小情人的羅曼史,表面上只做不知道他們的秘密,也不代他們之中任何一個向對方揭破,只在暗中幫助他們。 他一本正經的以為自己的責任應當把雅葛麗納的性格研究一番,以便決定奧裡維跟她在一起是否能幸福。因為笨拙,他就向雅葛麗納提出許多古怪的問話使她氣惱,有的是關於趣味方面的,有的是道德方面的…… 「豈有此理!他這樣問長問短是什麼意思?」雅葛麗納憤憤的轉過背去想。 奧裡維看見雅葛麗納不再關切克利斯朵夫,高興極了。而克利斯朵夫看見奧裡維高興也高興極了。他甚至把自己的快樂表現得比奧裡維更露骨。雅葛麗納看了莫名片妙,她萬萬想不到克利斯朵夫在他們的愛情中看得比她還清楚,所以只覺得他討厭之極,不懂奧裡維怎麼能為一個這樣粗俗的朋友入迷。克利斯朵夫猜到這點,有心捉弄她,惹她生氣。隨後他推說事忙,謝絕了朗依哀家的邀請,讓雅葛麗納和奧裡維單獨相處。 可是他對於前途還是很擔憂,自以為對這樁醞釀中的婚事有很大的責任,心裡很煩惱,因為他把雅葛麗納看得相當準確,擔心著許多事:第一是她的有錢,其次是她的教育,她的環境,尤其是她的弱點。他想起從前的女朋友高蘭德。沒有問題,雅葛麗納為人更真,更坦白,更熱情,對於勇敢的生活很有點嚮往之情,也有英勇壯烈的志願。 「但單是有志願還不夠,」克利斯朵夫想道,「還得有魄力。」 他想把危險通知奧裡維。但一看見奧裡維從雅葛麗納那邊回來,眼中閃著快樂的光彩,他就沒勇氣開口了,心裡想:「兩個孩子很快活。別擾亂他們的幸福罷。」 對奧裡維的友愛慢慢的使他感染到奧裡維的信心。他終於相信雅葛麗納的確是象奧裡維所看到的,也是象她自己所願意看到的那種人物。她意志多麼堅強!她愛奧裡維,就是愛他不同於她和她的社會的地方。她愛他,因為他清貧,因為他在道德觀念上不肯讓步,因為他在社會上不善於應付。她愛奧裡維愛得那麼純潔那麼徹底,恨不得自己和他一樣窮……有時還恨不得要自己變得醜,因為這樣她可以更加肯定奧裡維的愛她是為了她本身,為了她的一腔熱愛,那是他渴望的……啊!有些日子,他在眼前的時節,她覺得自己臉色發白,雙手發抖。她勉強嘲笑自己的激動,故意裝做關心別的事,不去瞧他,用譏諷的口吻說話。可是她突然停下來,躲到臥室裡去,關上門,下了窗簾,坐在那兒,兩個膝蓋緊擠著,交叉著手臂抱著胸部,壓制自己的心跳。她凝神屏氣的呆在那裡,一動也不敢勸,唯恐驚散了那幸福的境界。她一聲不出的把愛情緊緊抱著。 現在克利斯朵夫一心一意只關切奧裡維的成功,象母親一樣的照顧他,留心他的修飾,對他的衣著發表意見,替他打領帶。奧裡維很耐性的由他擺佈,寧可到了樓梯上拆開領帶重新打過。他心裡好笑,但對這種親切的表示非常感動。愛情使他膽怯,不敢信任自己了,所以他很願意請教克利斯朵夫,把會面的經過告訴給他聽。克利斯朵夫和他一樣的激動,有時會在夜裡幾小時的搜索枯腸,替朋友的戀愛設計劃策。 在巴黎近郊,亞當島森林近旁的一個小地方,在朗依哀家別莊的大花園裡,奧裡維和雅葛麗納有了一次確定終身的談話。 克利斯朵夫陪著朋友一同在那裡;但他在屋子裡發見了一架風琴,便彈著琴,讓兩個人雙雙的散步去了。——其實他們不希望他這樣。他們怕單獨相對。雅葛麗納不聲不響,有點兒敵意。上次見面的時候,奧裡維已經發覺她態度突然變得冷淡,目光顯得殘酷,甚至有敵對的意味。他看了心都涼了。他不敢盤問,怕從愛人嘴裡聽到什麼殘忍的話。那天看到克利斯朵夫一離開,他心就發抖,覺得唯有克利斯朵夫在場才能使他不至於受到意料中的打擊。 雅葛麗納愛奧裡維的心並沒有稍減。她只有更愛他。就因為此,她對他有點兒敵意。她從前當作遊戲而那麼渴望的愛情,此刻來了,在她面前了;但她看到它在腳下變了個窟窿,便嚇得望後倒退。她弄不明白了,心裡想:「可是為什麼?為什麼?這是什麼意思呢?」 於是她望著奧裡維,用著那種使他痛苦的目光,又想:「這男人是誰呀?」 她不知道。 「我為什麼愛他呢?」 她不知道。 「我愛不愛他呢?」 她不知道……不知道;但她知道她是被抓住了,被愛情抓住了;她自己將要完全消滅在愛情中間,她的意志,她的獨立,她的自私,她對於未來的夢想,一切都要在這個怪物身上消滅。於是她氣憤憤的跳起來,有些時候簡直恨奧裡維了。 他們直走到花園盡處,到了有一行大樹和草坪隔離著的菜園裡,邁著細步在小徑上走:兩旁種滿了紅醋栗樹,掛著許多紅的深色的果實,還有一片片清香撲鼻的楊梅。時方六月,陣雨之後氣候很涼爽。天空灰灰的,只有半明半暗的光;低低的雲大塊大塊的隨著風沉重的移動。但這陣來自遠方的風一絲都吹不到地上來:連一張樹葉都不動。無限淒涼的氣息籠罩著一切,籠罩著他們的心。而在花園那一頭,從那望不見的別莊的半開的窗子裡,傳來一陣風琴聲,奏著約翰·賽巴斯蒂安·巴赫的《降E小調賦格曲》。他們倆緊挨著坐在井欄上,臉色慘白,一聲不出。奧裡維看見雅葛麗納臉上淌著眼淚。 「你怎麼哭啦?」他嘴唇抖動著,輕輕的問了一聲。 而他的眼淚也淌了出來。 他拿著她的手。她把頭靠在奧裡維肩上。她不想再抗拒了她給打敗了;這才松了口氣!……兩人輕輕的哭著,聽著音樂,沉重的雲無聲無息的在頭上移動,仿佛就在樹顛上掠過。他們想著自己過去的痛苦,——也許還想著將來的痛苦。在一個人的命運周圍醞釀的哀愁,有時會由音樂突然透露出來…… 過了一會,雅葛麗納擦擦眼睛,望著奧裡維。突然之間他們擁抱了。噢!無可形容的幸福!神聖的幸福!這樣的甘美,這樣的深邃,甚至令人感到痛苦了!…… 雅葛麗納問:「你的姊姊象你嗎?」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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