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外國文學 > 約翰·克利斯朵夫 | 上頁 下頁
二一四


  雅葛麗納愣了一愣,回答:「可是,姑媽,我說的當然是限於我所愛的人!其餘的都不算的。」

  「要是你一無所愛又怎麼呢?」

  「你這話好怪!一個人總是有所愛的。」

  瑪德搖搖頭,表示懷疑。」一個人並不能真愛,只是心裡要愛。愛是上帝給你的一種恩德,最大的恩德。你得求他賜給你。」

  「倘使人家不愛我呢?」

  「人家不愛你,你也得這樣。你會因之更幸福。」

  雅葛麗納拉長著臉,裝出氣惱的模樣:「我可不願意,我對這個一點不感興趣。」

  瑪德很親熱的笑了,望著雅葛麗納歎了口氣,隨後又做她的活兒。

  「可憐的孩子!」她又說了一遍。

  「你為什麼老說可憐的孩子?」雅葛麗納不大放心的問。

  「我不願意做個可憐的孩子。我多麼希望幸福呢!」

  「就因為此我才說:可憐的孩子!」

  雅葛麗納有些惱了。但不久也就過去了。姑母笑得那麼盡興,使她沉不下臉來。她一邊假裝生氣一邊擁抱她。其實,一個人在這個年齡上聽到自己將來——在很遠的將來——會有點兒悲哀的事,反而是得意的。從遠處看,人生的不幸還很有詩意呢;一個人最怕庸庸碌碌的生活。

  雅葛麗納完全沒覺察姑母的臉色越來越慘白,只注意到她出門的次數越來越少,以為那是她喜歡待在家裡的怪脾氣,雅葛麗納還常常因之取笑她。有一兩次她去探望的時候,碰到醫生出門。她就問姑母:「你病了嗎?」

  姑母回答:「只是一點兒小病。」

  可是她連每星期上朗依哀家吃一頓飯都不去了。雅葛麗納氣忿忿的去質問她。

  「好孩子,」瑪德很溫和的說,「我累了。」

  雅葛麗納不相信,以為是推託。

  「哼,每星期上我們家來兩小時就累了嗎?你不喜歡我。你只喜歡呆在你那個火爐旁邊。」

  她回家得意揚揚的把這些刻薄話講出來,不料立刻被父親訓了幾句:

  「別跟姑媽去煩!你難道不知道她病得很凶嗎?」

  雅葛麗納聽著臉都白了;她聲音顫抖的追問姑母害了什麼病。人家不肯告訴她。最後她才知道是腸癌,據說姑母只有幾個月的壽命了。

  雅葛麗納心裡害怕了好幾天,等到見了姑母才寬慰一些。瑪德還算運氣,並不太痛苦。她依舊保持著安詳的笑容,在透明的臉上映出內心的光彩。雅葛麗納私下想:

  「大概不是吧。他們弄錯了,要不然她怎麼能這樣安靜呢?……」

  她又絮絮叨叨的講那些心腹話,瑪德聽了比從前更關切了。可是談話中間,姑母有時會走出屋子,一點不露出痛苦的神色;她等劇烈的疼痛過去了,臉色正常了,才回進來。她絕口不提自己的病,竭力掩飾;也許她不能多想它;她明明知道受著病魔侵蝕,覺得毛骨悚然,不願意把思想轉到這方面去;她所有的努力是在於保持這最後幾個月的和氣恬靜。可是病勢出人意外的急轉直下。不久她除了雅葛麗納以外不再接見任何人。後來雅葛麗納探望的時間也不得不縮短。後來終於到了分別的日子。姑母躺在幾星期來沒離開過的床上,跟小朋友告別,說了許多溫柔與安慰的話。然後她關起門來等死。

  雅葛麗納有幾個月功夫非常痛苦。姑母死的時候,她正經歷著精神上最苦悶的時期;在這種情形之下能支持她的原來只有姑母一個人。此刻她可孤獨到極點。她很需要一種信仰做依傍。從表面上看,這種倚傍似乎不會缺少的:她從小就奉行宗教儀式;她的母親也是的。但問題就在這兒:母親是奉行儀式的,瑪德姑母卻並不:怎麼能不把她們做比較呢?大人們視若無物的謊言逃不過兒童的眼睛,他們很清楚的看到許多弱點與矛盾。雅葛麗納發覺母親跟一般自稱信仰宗教的人照舊怕死,仿佛沒有信仰一樣。真的,靠宗教是不夠的……此外,還有些個人的經驗,反抗,厭惡,一個笨拙的懺悔師傷害她的說話……都使她懷疑宗教。她繼續上教堂去,可是並無信仰,只象拜客一樣,表示自己有教養。她覺得宗教象世界一樣空虛。唯一的救星是對於死者的回憶,她把她完全裹在身上了。她悔恨當初不該逞著青年人自私的脾氣而忽視姑母,如今是叫也叫不應了。她把她的面目理想化;而瑪德留下的深刻的韜晦的生活榜樣,使她討厭社會上那種不嚴肅不真實的生活。她睛中只看見它的虛偽;而那些可愛的誘惑,在別的時間會使她覺得好玩的,此刻卻使她深惡痛絕。她患著神經過敏症。無論什麼都會教她痛苦;她的意識一點兒不受蒙蔽。凡是一向因為漠不關心而沒注意到的事,她現在統統看到了。其中有一件竟把她傷害入骨。

  有天下午,她在母親的客室裡。朗依哀太太正在見客,——一個時髦畫家,裝腔作勢的小白臉,是她們家的熟客,但並非十分知己的朋友。雅葛麗納覺得自己在場使母親跟客人都不方便,因此她愈加留著不去了。朗依哀太太有點兒不耐煩,輕微的偏頭痛使她昏昏沉沉,再不然是被今日的太太們象糖果一般咬著的頭痛丸搞糊塗了,不大留神自己的話。她無意之間把客人叫做「我的心肝……」

  她立刻發覺了。他也和她一樣的不動聲色。兩人繼續用客氣的口吻談下去。正在一旁沏茶的雅葛麗納心中一震,差點兒把一隻杯子滑在地下。她感覺到他們在背後交換著會心的微笑。她轉過身來,果然看到他們心照不宣的目光,一下子就給遮掩過去了。——這個發見把她嚇壞了。雅葛麗納從小過著放任的生活,不但常常聽到這一類的玩藝兒,她自己也會嘻嘻哈哈的提起的,可是這一回竟感到難以忍受的痛苦,因為看見她的母親……她的母親,那事情可不同了!以她慣於誇大的性情,她從這一個極端轉到另一個極端。至此為止,她對什麼都不猜疑的。從今以後,她對一切都猜疑了。她想著母親過去的行為,推詳某些小節。沒有問題,輕佻的朗依哀太太犯嫌疑的地方太多了,但雅葛麗納還要加些上去。她很想接近父親;他跟她一向比較密切,而他的聰明也對她很有吸引力。她願意多愛一些父親,對他表示同情。可是朗依哀似乎不需要人家為他抱怨;於是這神經過敏的少女又氣了疑心,比對母親的猜疑更可怕,就是說父親是什麼都明白的,但認為假作癡聾更方便;只要自己能夠為所欲為,別的事他都不放在心上。

  於是雅葛麗納覺得沒希望了。她不敢鄙薄他們。她愛他們。可是她在這兒過不下去了。西蒙納的友誼對她並沒幫助,她很嚴厲的批判她從前的伴侶的弱點,對自己也不隨便放過,看到自身的醜惡與平庸大為痛苦,只無可奈何的回想著純潔的姑媽。但這些回憶也慢慢的消失了;時間的洪流把它們淹沒了,把它們的痕跡洗掉了。由此可見,一切都是要完的;她將來要跟別人一樣的掉在污泥裡……噢!無論如何都得跳出這個世界!救救我啊!救救我啊!……

  就在這個又狂亂又孤獨、又厭世又熱烈的時期,抱著神秘的等待的心情、向著一個無名的救主伸手求援的時候,雅葛麗納遇到了奧裡維。

  朗依哀太太和大家一樣邀請了那個冬天走紅的音樂家克利斯朵夫。克利斯朵夫來了,照例不想討人喜歡。朗依哀太太可仍舊覺得他可愛:——只要在當令的時候,他拿出無論什麼態度都可以;人家總覺得他可愛的;這往往是幾個月的事。雅葛麗納並不覺得他怎麼了不起,克利斯朵夫受到某些人的恭維先就使她不信任。何況他粗魯的舉動,高聲的說話,快活的心情,都教她看不上眼。以她那時的心境,生活的興致顯得是鄙俗的;她所追求的是淒涼的,半明半暗的境界,自以為喜歡這個境界。克利斯朵夫身上的光太強了。但他談話之間提起了奧裡維:他需要把他的朋友跟他一切愉快的遭遇連在一起。他把奧裡維說得那麼有意思,使雅葛麗納以為看到了一個合乎理想的人物。她要母親把奧裡維也邀請了。奧裡維並不馬上接受:而在他姍姍來遲的那個時期之內,克利斯朵夫和雅葛麗納更能從從容容的描成一個幻想的奧裡維的肖像,而等到他決意應邀而來的時候,真正的面目跟那幻想的圖畫也不會不象了。

  他來了,可很少說話,也不需要說話。他的聰明的眼睛,他的笑容,他的文雅的舉止,渾身上下那種光輝四射的恬靜,自然把雅葛麗納迷住了。再加有克利斯朵夫在旁邊做對照,更烘托出奧裡維的妙處。但她臉上全無表示,因為怕正在心中萌動的感情;她繼續跟克利斯朵夫談話,談的卻是奧裡維的事。克利斯朵夫能夠談到他的朋友,得意極了,根本沒注意雅葛麗納聽得津津有味。他也提到自己,而她雖然毫無興趣,也殷勤的聽著,隨後又不著痕跡的把話題扯上跟奧裡維有關的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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