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外國文學 > 約翰·克利斯朵夫 | 上頁 下頁 |
二一三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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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們進的學校是富家子女上學的學校,教員都是教育界裡的名流。在這兒,她們的感情可有了發洩的機會。差不多所有的女孩子都鍾情于她們的教授。只要他們年輕,長得不太難看,就可使她們神魂顛倒。她們把功課做得挺好,為的要討她們的偶像喜歡。作文卷子的分數差了一些,她們就得哭一場;被老師讚美幾句,她們臉上便紅一陣白一陣,還要對他丟幾個感激而賣俏的眼風。要是給叫到一邊去指點什麼或誇獎一番,那簡直快樂得象登天一樣了。並且要她們喜愛,也無須怎麼了不得的人才。教師在體操課上把雅葛麗納抱到秋千架上的時候,她會渾身發熱。此外又有多麼劇烈的競爭!多少嫉妒的心理!一個又一個的眼風向老師丟過去,多麼謙卑,多麼迷人,想把他從一個驕橫的情敵手裡搶過來!他在教室裡一開口,鋼筆與鉛筆就象飛一般的忙起來。她們並不求理解,主要是不能聽漏一個字。她們一邊寫,一邊用好奇的目光偷偷注意偶像的臉色和舉動,雅葛麗納和西蒙納彼此輕輕的商量:「你想他用一條藍點子的領帶好看不好看?」 後來她們又拿些彩色畫,荒誕不經的詩句,風花雪月的插圖,作為理想人物的根據,——戀著優伶,演奏家,過去的或現存的作家,一忽兒是摩南-舒裡,一忽兒是薩曼,一①忽兒是德彪西。想到在音樂會中,沙龍裡,街道上,和一些陌生的青年交換的眼風,她們腦筋裡馬上會組織起一些愛情故事。總之,心裡永遠需要愛,需要有個愛的藉口。雅葛麗納和西蒙納彼此無話不談:這就證明她們並不真有多少感情;並且這也是使自己永遠沒有深刻的感情的好辦法。可是這等心情變成了一種慢性病,她們自己雖然覺得好笑,暗中卻在加意培植。兩人互相刺激。西蒙納頗有許多想入非非的念頭,但實際是謹慎的。真誠而熱烈的雅葛麗納倒更容易把荒唐的計劃實地去做。她不知有多少次差點兒鬧出大笑話來……這是少年人常有的情形:有時候,這般可憐的受驚的小動物——(我們都經歷過這階段),——不是差一點自殺,就是差一點投入隨便碰到的一個人的懷裡。可是徼天之幸,幾乎所有的青年都至此為止。雅葛麗納譜了十多封情書的稿子,想寄給那些僅僅見過一面的人;結果都沒寄出,除了一封非常熱烈的不署名的信,給一個奇醜無比的,俗不可耐的,自私的,無情的,頭腦狹窄的批評家。她因為在他的文章裡看到有二三行富於感情的表現,就對他傾心了。她也迷著一個住在近邊的名演員;每次走過他的屋子心裡總想:「要不要進去呢?」 有一回她竟大著膽子走到他住的那層樓上,一到那兒,她卻立刻逃了。她能和他說些什麼呢?根本沒有什麼可說的。她並不愛他。她也明明知道。這種瘋癲一半是有心哄騙自己,另外一半是需要愛,那是永遠少不了的,又甜美又愚蠢的需要。既然雅葛麗納很聰明,這些她都明白。可是她並不因此而不瘋癲。一個心中明白的瘋子抵得兩個。 ---------------- ①摩南-舒裡為十九世紀法國著名悲劇演員;薩曼為十九世紀法國詩人。 她常常出去交際。許多青年都為她著迷,到處有人巴結她,而愛她的也不止一個。她一個都不愛,卻和所有的男人調情。她並不把自己可能給人家的痛苦放在心上。一個美貌的少女是把愛情當作一種殘忍的遊戲的。她認為人家愛她是挺自然的,可是她只對自己所愛的人負責;她真心的相信:誰愛上她就夠幸福了。這也難怪,因為她雖然整天想著愛情,其實對愛情一無所知。大家以為在暖室裡長大的上流社會的少女,總比鄉下女子早熟;實際正是相反。看到的書,聽到的話,使她念念不忘於愛情,而在她遊手好閒的生活中,這念念不忘的心情竟變成了一種嗜好;她有時把一個劇本念熟了,所有的字句都能背了,結果對內容反而毫無感覺。在愛情方面象藝術方面一樣,我們不應該去念別人說的話,而應該說出自己的感覺;要是在無話可說的時候急於說話,可能永遠說不出東西來。 因此,雅葛麗納象多數的女孩子一樣,靠著別人的感情的殘灰餘燼過生活,那些灰燼雖然替她維持著騷動的心情,使她雙手發熱,喉嚨乾澀,眼睛作痛,可是也使她看不見事物的真相。她自以為認識它們。她並不缺少意志。她儘量的看書,聽人家的談話,東鱗西爪的得了不少知識,甚至也努力省察自己的心。她比周圍的人高明,因為她更真。 有一個女子給了她很好的影響,可惜時間太短。那是她父親的一個不出嫁的姊妹:叫做瑪德·朗依哀,年紀在四十至五十之間,長得五官端正,可是表情憂鬱,談不到什麼美;她永遠穿著黑衣服,舉動大方而有點局促,很少說話而聲音極低。要沒有那雙灰色眼睛的清明的目光,和哀怨的嘴角上那個慈祥的笑容,人家簡直不會注意到她。 她只在某些沒有外客的日子才在朗依哀家露面。朗依哀對她很敬重,心裡卻有點厭煩。朗依哀太太對丈夫老實表示對她的訪問不感興趣。可是他們為了禮數關係,每星期留她在家吃一頓飯,表面上也不露出敷衍的意味。朗依哀談著自己的事,那是他永遠感到興趣的。朗依哀太太想著別的事,照例笑盈盈的,回答的話常常莫名片妙。彼此相處得很好,禮貌非常周到。並且當知趣的姑母出人意外的提早告退的時候,也起有些親熱的表示;有些日子,朗依哀太太想到一些特別愉快的往事,她的魅人的微笑便越發顯得光采奕奕。瑪德姑母把一切都看在眼裡,兄弟家中很有些教她受不了或心裡難過的事。但她絕對不露聲色:表示出來有什麼用呢?她愛她的兄弟,對他的聰明與成就很得意;跟老家裡其餘的人一樣,她認為當初的犧牲和長子現在的成就比較之下,並不算付了過高的代價。但她至少對他保持著批評精神。和他一樣聰明,精神上比他更堅實更剛強,——(法國很多女人都比男人高明),——她把他看得很明白;他徵求她意見的時候,她會老老實實說出來。可是朗依哀久已不來請教她了!他認為最好是不要知道那些意見,或者是——(因為他和她一樣明白)——閉上眼睛。她為了高傲,遠遠的躲在一邊。誰也不關切她的內心生活。大家覺得還是不知道更方便。她過著獨身生活,難得出門,只有很少的幾個並不十分親密的朋友。她不難利用兄弟的交際和自己的才能:但她並不利用。她在巴黎有名的雜誌上寫過兩三篇關於歷史和文學的文章,那種樸素,確切,特殊的風格曾經受到注意。她可是至此為止。和一般關切她而她也樂於認識的優秀人士,她很可能交些有意思的朋友。但他們儘管表示親近,她只是不理。有時她在戲院定了座,預備去看她心愛的作品上演,結果竟沒有去;而在能夠作一次她所喜歡的旅行的時候,臨了還是留在家裡。她的性格是禁欲主義和神經衰弱的奇怪的混合物。但神經衰弱絕對沒有損害到她思想的淳樸。她的生命是受傷了,精神卻並沒有。唯有她一個人知道的一個舊創,在她心上留下了痕跡。而更深刻更曖昧的,——連她自己也不知道的,——是命運的烙印,是已經在那裡摧殘她的潛伏的疾病。——然而朗依哀一家只看見她那雙有時使他們難堪的雪亮的眼睛。 雅葛麗納在無愁無慮的快樂的時候,——這是她幼年的正常狀態——根本不大注意到姑母。但她到了一個年紀,身心都騷動起來,使她在莫名片妙的神魂顛倒的時間,雖然並不長久、但覺得自己要死去一般的時間,嘗到了悲苦、厭惡、恐怖、鬱悶的滋味,——象個孩子淹在水裡而不敢喊救命的時候,那她在身旁就只看見瑪德姑母對她伸著手了。啊!其餘的人和她離得多遠!父母都象外人似的,面上親切而實際自私,又是那樣自滿,哪有心思來理會一個十四歲的小娃娃的悲傷!但姑母是懂得的,並且和她表示同情。她一句話都不說,只是非常純樸的笑笑,隔著飯桌對雅葛麗納挺和善的瞧一眼。雅葛麗納覺得姑母瞭解她,便躲在她身旁。瑪德不聲不響,只拿手摩著雅葛麗納的頭。 於是她信賴姑母了,心中一不好過就去訪問這位好朋友。不論什麼時候去,她有把握可以遇到同樣寬容的眼睛,把它們的恬靜灌注一部分到她心裡。她並不和姑母提起她幻想的羅曼史,那她要覺得害羞的;她也感到那絕對不是真的。但她說出她渺渺茫茫的,深刻的,更實在的苦悶。 「姑媽,」她有時歎了口氣說,「我多麼願意幸福啊!」 「可憐的孩子!」姑媽微微笑了笑。 雅葛麗納把頭枕在她膝上,吻著那撫摩她的手:「我將來能幸福嗎?姑媽,告訴我,我將來能幸福嗎?」 「我不知道,親愛的。一半要靠你……一個人願意幸福的時候一定會幸福的。」 雅葛麗納表示不信。 「那末你幸福嗎?你?」 瑪德淒涼的笑笑:「幸福的。」 「可是真的?你可真是幸福的?」 「難道你不信嗎?」 「信是信的。可是……」雅葛麗納停住了。 「怎麼呢?」 「我要幸福,可不是象你那種方式的。」 「可憐的孩子!我也希望如此,」瑪德說。 「真的,」雅葛麗納堅決的搖搖頭,繼續說,「象你那樣,我先就受不了。」 「我也想不到自己會受得了。可是有許多辦不到的事,人生會教你辦得到。」 雅葛麗納聽了不大放心,回答說:「噢!我可不願意學這一套,我要的幸福一定得合我自己心意的那種。」 「可是人家問你究竟要怎麼樣的幸福,你就答不出了。」 「我很知道我要什麼。」 她要的事多得很。可是要她舉出來,她只找到一件,翻來覆去象複唱的歌辭一樣: 「第一,我要人家愛我。」 瑪德不出一聲,做著針線。過了一會,她說:「倘使你不愛人家,單是人家愛你有什麼用?」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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