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外國文學 > 約翰·克利斯朵夫 | 上頁 下頁
二一二


  奧裡維也發覺這一點,因為他看見克利斯朵夫收到大批的信,而他自己也間接收到不少:寫腳本的作家,音樂會的掮客,都來招攬生意;初期的敵人搖身一變而為新朋友,特意來信表示親善;還有婦女們忙著奇請帖來。為了報紙的特輯,人家提出許多問題來徵求他的答案,例如法國人口激減問題,理想派的藝術問題,女人胸衣問題,舞臺上的裸體問題,——還問他德國是不是已經到了頹廢的階段,音樂是不是已經完了等等。他們倆看了都笑起來。但儘管心裡滿不在乎,克利斯朵夫這個粗人也居然接受那些宴會的邀請。奧裡維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你,你也上那些地方去嗎?」

  「是的,」克利斯朵夫咕嚕著回答。「你以為只有你會去看太太們嗎?現在也輪到我了,告訴你!我也要去玩玩了!」

  「你去玩玩?可憐的朋友!」

  實際是克利斯朵夫在家關得太久了,忽然覺得非出去走走不可。並且他也很樂於呼吸一下新的光榮的氣息。在那些晚會裡,他照舊厭煩,覺得所有的人都是混蛋。但他回家故意賣弄狡獪,對奧裡維說著相反的話。他到處都去,可是同一個人家決不去兩回;他會找出古古怪怪的藉口,用著駭人的滿不在乎的態度,回避他們第二次的邀請,教奧裡維看了也認為豈有此理。克利斯朵夫卻是哈哈大笑。他到沙龍去不是為了培養自己的聲名,而是為了添加他生命的養料,搜集一些新人的目光,舉止,語聲,以及種種的形式,聲音,色彩;因為一個藝術家每隔多少時候就得把他的調色板充實一次。一個音樂家的營養決不能以音樂為限。一句說話的抑揚頓挫,一個動作的節奏,一個和諧的笑容,都可以比一個同業的交響樂給你更多的音樂感應。不幸沙龍裡那些面貌那些心靈的音樂,和音樂家的音樂同樣枯索,同樣單調。各人有各人固定的姿態。一個年輕美貌的女人的微笑,那種刻意研求的嫵媚,和一支巴黎曲調同樣是印板式的。而男人比女人更無聊。萎靡的風迫使一般剛強的人物化為泡沫,特出的個性很快的軟化了,消滅了。克利斯朵夫看到藝術家中已死的與將死的人太多了:某個青年音樂家朝氣蓬勃,天分極高,結果竟被榮名壓倒,只想呼吸那種毒害他的諂媚逢迎的空氣,只想享樂,只想睡覺。他二十年後的模樣,只要看那個坐在沙龍一角的年老的大師便可知道:有錢,有名,一身兼了所有的學士院的會員,登峰造極,似乎用不著再怕什麼敷衍什麼,而他卻對所有的人低頭,怕輿論,怕政府,怕報紙,不敢說出自己的思想,並且也不再思想,不再存在,只象載著自己遺骸的驢子一般在人前展覽。

  而在從前曾經偉大或是可能偉大的那些藝術家和有識之士後面,一定有個女人在腐蝕他們。她們都是危險的,不管是蠢的或是不蠢的,愛他們的或只愛自己的;最好的女子其實是最可怕的:因為她們目光淺陋的感情更容易毀掉藝術家,她們一心要馴服天才,把他壓低,把他刪除,剪削,搽脂抹粉,直要這天才能夠配合她們的感覺,虛榮,平凡,並且配合她們來往的人的平凡才甘心。

  克利斯朵夫雖是在這個社會裡不過走馬看花,但看到的已經足以使他感到危險。想利用他、拿他點綴沙龍的女人,不止一個;克利斯朵夫對於低顰淺笑的勾引也不能說完全無動於衷。要不是他有見識,要不是看到周圍那些可怕的榜樣,他可能逃不過的。但他並不想替那般看守呆子的美女擴充她們的羊群。倘若她們不是緊緊的釘著他,他所冒的危險倒反更大。大家一朝相信他們中間有著一個天才的時候,照例要來摧殘他的。這般人看見一朵花就想把它摘下插在瓶裡,——看到一頭鳥就想把它關在籠裡,——看見一個自由人就想把他變成奴隸。

  克利斯朵夫迷惑了一會兒,馬上振作品來,把他們一古腦兒丟開了。

  運命老是耍弄人的。它會讓一般粗心大意的人漏網,但決不放過那些提防的,謹慎的,有先見之明的人。投入巴黎羅網的倒並非克利斯朵夫而是奧裡維。

  他的朋友的成功使他沾到好處:克利斯朵夫聲名的光彩也射到他身上。他此刻比較出名了,不是為了他六年來所寫的文章,而是為了他發見克利斯朵夫。所以克利斯朵夫被邀請的時候也有他的分;他陪著克利斯朵夫去,存著暗中監督的意思。但大概他太專心幹這件任務了,來不及再顧到自己。愛神在旁邊經過,把他帶走了。

  那是一個頭髮淡黃的少女:清瘦,嫵媚;細緻的鬈髮,象波浪般圍著她的狹窄而神情開朗的額角,淡淡的眉毛,沉重的眼皮,碧藍的眼睛,玲瓏的鼻子,微微翕動的鼻孔,有點凹陷的太陽穴,表示任性的下巴,清秀而肉感的嘴,嘴角向上,很有風韻的笑容仿佛是純潔的田野之神的笑容。她的脖子長得又長又細,身材細小而苗條,年輕的臉顯得很快活,也有點若有所思的神氣,籠罩著初春的惱人的謎。——她叫做雅葛麗納·朗依哀。

  她年紀還不到二十歲。家庭是信舊教的,有錢,高尚,頭腦很開通。父親是個聰明的工程師,心思靈巧,做事能幹,胸襟寬廣,能夠接受新思想。他靠了工作,靠了政治關係,靠了他的婚姻,掙了一筆財產。太太是金融界裡一個十足巴黎化的漂亮女人,他們的婚姻可以說是愛情的結合,也可以說是金錢的結合,——在這般人心目中,這才是真正愛情的結合。金錢是保留了,愛情可是完了。但還留下一些殘餘的光輝,因為雙方當年都是很熱烈的;可是他們並不過分的自命為忠實。各幹各的事,各尋各的快樂,彼此照舊很投機,象兩個自私自利的好夥計一樣,一方面覺得問心無愧,一方面也很謹慎。

  女兒是他們中間的橋樑,同時是暗中爭奪的對象:因為他們都非常疼她。各人在她身上看到自己的面目,自己的缺陷,——那是各人特別喜歡而被兒童的嫵媚加以理想化了的;雙方都費盡心機想把女兒抓在自己手裡。這個情形自然瞞不過孩子;並且兒童都有一種天真的想法,把自己當做是宇宙的中心,所以她儘量利用機會,刺激父母,使他們比賽誰更愛她。任何使性的行為,倘使一個表示反對,她有把握得到另外一個的贊許;而早先那個反對的因為自己被疏遠而氣惱,會進一步答應更多的條件。這樣她就受著過分的溺愛;幸虧她天性中沒有什麼壞的成分。——當然她象所有的兒童一樣很自私,但因她太受寵太有錢了,從來沒遇到阻礙,所以她的自私更帶點病態的意味。

  朗依哀夫婦雖然疼女兒疼到極點,可決不為她犧牲一些他們個人的方便。白天大部分時間,他們讓孩子一個人玩兒。因此她並不缺少幻想的時間。由於早熟,由於人們當著她的面說的不加檢點的話——(他們並不為她而有所顧忌),——她六歲的時候就對拿在手裡玩的小娃娃講著戀愛故事,其中的人物是丈夫,妻子,情人。不用說,她這是沒有邪念的。等到有天她咂摸到說話後面有著感情的影子,她的故事就不拿小娃娃做對象而給自己保留起來了。她天真無邪,可是欲魔已經在遠遠的叫吼,仿佛在地平線那一邊的、看不見的遠鐘,有時風中傳來幾陣聲音,不知從哪兒來的,只覺得自己被它包裹了,臉紅了,又害怕又快活的喘不過氣來,但你對這種情形完全莫名片妙。隨後音樂沒有了,象來時一樣的突兀。什麼都聽不見了。僅僅有些嗡嗡聲,隱隱約約的回音,在碧藍的天空融化。你只知道應當上那邊去,在山的那一面,越快越好:幸福就是在那個地方。啊!要到了那兒才好呢!……

  沒到達以前,她對於那邊的情形想入非非的作著種種猜測。以這個女孩子的頭腦而論,要猜到那未來的境界簡直是樁大事。她有位年齡相仿的女朋友,西蒙納·亞當,常常跟她討論這些重大的問題。各人拿出十二歲上的聰明與經驗,聽到的談話和偷看的書作參考。兩個小姑娘提著足尖,抓著石頭,想從舊牆上瞻望自己的前途。但她們白費氣力,以為從牆縫中窺到了什麼,其實是一無所見。她們天真爛漫,便是淘起也不無詩意,同時也有巴黎人喜歡嘲弄的脾氣。她們說了野話而完全沒覺得,並且拿小事看做天一樣大。可以在家到處搜索而無人敢阻止的雅葛麗納,把父親的書都翻遍了。幸而她的無邪與純潔的本能,使她沒有受什麼壞影響,只要一幕稍稍露骨的景象,一句稍為放肆的話,她就不勝厭惡,立刻把書扔掉了;她在下流的隊伍中穿過,有如一頭小貓在髒水窪裡跳出來,居然沒沾到泥漿。

  小說並不怎麼吸引她:那太明確太枯索了。使她心兒顫動而懷著希望的,卻是詩人的——當然是談愛情的詩人的——作品。這等詩人的氣質和女孩子的很接近。他們看不見事實,只從欲望或悔恨的三棱鏡中想像事實;他們的神氣就象她一樣伏在舊牆的隙縫中瞧望。但他們知道的事多得很,凡是應該知道的都知道,而且他們用著非常甜蜜與神秘的字眼把它們包裹著,你得小心翼翼的揭開來才能找到……找到……啊!結果什麼都沒找到,可是永遠在就要找到的關頭……

  兩個好奇的孩子一點都不厭倦。她們彼此輕輕的念著阿爾弗萊·特·繆塞和蘇利·普呂東的詩句,打著寒噤,以為那就是邪惡的深淵;她們把詩抄下來,互相推敲某些段落的隱藏的意義,而有時根本沒有什麼隱藏的意義。這些十三歲的小婦人,無邪的,荒唐的,完全不知道什麼叫做愛情,可半嘻笑半正經的討論著愛情與肉欲;她們在課室內當著和善可欺的教員的面,——一個挺柔和挺有禮貌的老頭兒,——在吸墨紙上塗些有天被他抄到而為之錯愕的詩句:

  讓我,噢!讓我緊緊的摟抱你,

  在你的親吻裡喝著狂亂的愛情,

  一點一滴的,長久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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