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外國文學 > 約翰·克利斯朵夫 | 上頁 下頁
二一一


  奧裡維稍微寬心了些。克利斯朵夫可並不。他想起自己曾經胡說八道的說過好些話。當時他無拘無束的,對人家一見如故,絲毫沒有戒心:他覺得他們多誠懇,對他多好!這倒是真的。人們對於受自己恩惠的人總是挺好的。克利斯朵夫又是那麼興高采烈,把別人的興致也提高了。他的親熱的隨便的態度,嘻嘻哈哈的俏皮話,老饕式的胃口,灌了多少酒而面不改色的宏量,使伽瑪希覺得很對勁;因為他也是個飯桌上的好漢,結實,粗野,血色挺好,最瞧不起身體嬌弱,既不敢吃也不敢喝的巴黎人。他是在飯桌上判斷人的,所以很賞識克利斯朵夫。他當場向克利斯朵夫提議,把他的《卡岡都亞》編成歌劇在歌劇院上演。——對於這些法國布爾喬亞,藝術的頂點就是把《浮士德入地獄》或九闋交響曲搬上舞臺。——克利斯朵夫聽了這古怪的主意哈哈大笑,好容①易才把報館經理攔住了,不讓他立刻打電話給歌劇院或美術部去下命令。(據伽瑪希說,那些人都是由他支配的。)這個提議使克利斯朵夫想起從前改編交響詩《大衛》的事,就手把眾議員羅孫為要捧情婦出場而主辦的那次表演敘述了一遍。原來與羅孫不和的伽瑪希,聽了很高興。克利斯朵夫喝②③④⑤多了酒,又看到聽眾那麼熱心,不知不覺又講了許多別的軼事,給人家一一記在心裡。離開飯桌就把話忘得乾乾淨淨的,只有克利斯朵夫一個。此刻經奧裡維一問,他不由得想起那些故事,直打寒噤。因為他已經有相當的經驗,知道可能發生的後果。現在沒有了酒意,他對於將來的情形看得格外清楚,好象已經發生了:冒失的故事經過一番點綴之後,被人登在攻訐陰私的報紙上,他關於藝術方面的胡說八道也一變而為攻擊他人的冷箭。至於他更正的信會有什麼結果,他和奧裡維知道得一樣清楚:去答覆一個新聞記者是浪費筆墨;說最後一句話的永遠輪不到你。

  -----------------
  ①《浮士德入地獄》為柏遼茲名作。九闋交響曲系指貝多芬的全部交響曲。
  ②參看卷五:《節場》。——原注


  事實果然和克利斯朵夫預料的一模一樣。他所洩漏的私事被發表了,更正的信可沒有登出來。伽瑪希只教人傳話,說他知道克利斯朵夫心胸寬大,這種有良心的作風是令人欽佩的;但伽瑪希把他有良心的作風守著秘密;而硬派作克利斯朵夫的意見卻繼續傳播開去,先在巴黎的報上,繼而在德國的報上,引起尖刻的批評,因為一個德國藝術家對於祖國發表這樣有失身分的言論,簡直動了公憤。

  克利斯朵夫自作聰明,利用別家報館的記者訪問的時候,聲明他對於德國政府是愛護的,說在那邊至少跟在法蘭西共和國一樣的自由。——不料那記者所代表的是一份保守黨的報紙,便立刻替他編了一套反對共和的言論。

  「越來越妙了!」克利斯朵夫說。「唉,我的音樂跟政治扯得上什麼關係呢?」

  「這是我們這兒的習慣,」奧裡維回答。「你瞧那些關於貝多芬的論戰罷。有的說他是雅各賓黨,有的說他是教會派,有的說他是平民派,有的說他是保王黨。」

  「嘿,貝多芬真會把他們一起踢出去呢!」

  「那末你也如法炮製就是了。」

  克利斯朵夫心裡很想這樣做。可是他卻不過那些對他親熱的人的情面。奧裡維總不放心讓他一個人在家。因為不斷有人來訪問;而克利斯朵夫儘管答應小心行事,結果還是有一句說一句,把腦子裡想到的統統說出來。有些女記者自稱為他的朋友,逗他說出他的戀愛經驗。也有些來利用他譭謗這一個或那一個。奧裡維回家的時候,常常發覺克利斯朵夫狼狽不堪。

  「你又胡鬧了是不是?」他問。

  「是啊,」克利斯朵夫垂頭喪氣的回答。

  「你這個脾氣竟沒法改嗎?」

  「我真該教人關起來才好……可是,我向你賭咒,這一次一定是最後一次了。」

  「哼!下次還是這麼一套……」

  「不,不,我決不再犯了。」

  第二天,克利斯朵夫得意揚揚的告訴奧裡維:「又來了一個。被我攆走了。」

  「別過火,對付他們得非常小心。這畜生凶得很……你一抵抗,他就攻擊你……他們要報復真是太容易了!哪怕是一句極平常的話,他們也會找到把柄的。」

  「啊,天哪!」克利斯朵夫把手捧著腦門。

  「怎麼呢?」

  「我關門的時候對他說……」

  「說什麼?」

  「說了一句德皇的話。」

  「德皇的?」

  「是的,要不是德皇的,就是皇族的……」

  「該死!明天一定登在報紙的第一版上。」

  克利斯朵夫急得直打哆嗦。但他明天看到的,是關於他的屋子的描寫,——其實那記者連腳也沒踏進去,——另外是完全杜撰的一段對話。

  消息一路傳開去一路改頭換面。外國報紙又加上許多誤會。法國報上敘述克利斯朵夫窮得沒辦法的時候替人把有名的曲子改成吉他琴譜,一家英國的日報卻說他彈著吉他沿街賣唱。

  他看到的並非全是恭維的話。那才差得遠呢!因為克利斯朵夫是《大日報》所捧的,別的報紙就對他攻擊了。他們的尊嚴,決不容許同行發現一個他們所不知道的天才,所以他們都拿他開玩笑。古耶因為抓在手裡的活寶給人搶了去而很氣,便寫了一篇「以正視聽」的文章。他親昵的提其他的老朋友克利斯朵夫,——初到巴黎的時期,一切行動都是由他領導的。他說,沒有問題,克利斯朵夫是個很有天分的音樂家,但是——(他可以這樣說,因為他們是朋友),——修養不夠,缺少特色,驕傲得不象話;現在人家用如此可笑的方式去奉承,去助長這種驕傲的脾氣,實在是害了他,因為他需要的是一個有頭腦、有眼力、有學問、好意而嚴正的導師,——(這是古耶的自畫像)。一般音樂家勉強笑著,表示極瞧不起一個有報紙撐腰的藝術家;他們裝做討厭逢迎吹拍,因為吃不到葡萄而說葡萄是酸的。有些是中傷克利斯朵夫;有些是對他假裝憐憫。又有些是回過頭來恨奧裡維——(那都是奧裡維的同文)。——他們素來恨他的強硬,恨他不和他們親近。其實他這種態度是愛好孤獨的成分多,厭惡他們的成分少。某幾個人還隱隱約約的說他在《大日報》那些文章中間有利可圖。又有幾個替克利斯朵夫抱不平,責備奧裡維不該把一個嬌弱的,老是做夢一般的,精力不足以應付人生的藝術家,——克利斯朵夫!——推到嘈雜的節場上去,使他迷路。他們說這種辦法簡直把克利斯朵夫的前途給斷送了:他雖沒有天才,但若用功的話還能有點兒成就,現在被人家的巧言令色沖昏了頭腦,豈不可憐!難道人們不能讓他無聲無臭的耐性工作嗎?

  奧裡維很想告訴他們:「吃飽了肚子才能工作。誰給他麵包呢?」

  可是這種話是難不倒他們的。他們很可以非常清高的回答說:「這個嗎,不過是小節。人是應當受苦的。」

  當然,高唱這種禁欲主義的都是上流社會的人。例如有人求某個百萬富翁幫助一個窮藝術家的時候,那富翁回答說:

  「先生,窮有什麼關係!莫紮特就是窮死的!」

  要是奧裡維告訴他們,說莫紮特只求生存,克利斯朵夫也決不肯餓死,那他們一定會覺得奧裡維趣味惡劣。

  克利斯朵夫被這些長舌婦的胡說八道攪得厭倦透了。他心裡想這種情形是不是要永遠繼續下去。可是過了半個月,事情就完了。報紙上不再提到他了。但他已經出了名。人家提到他的名字,並不說:「《大衛》的作者」或「《卡岡都亞》的作者」,而是說:「啊,是的,那個《大日報》上的人物!……」所謂聲名,就是這麼回事。


學達書庫(xuoda.com)
上一頁 回目錄 回首頁 下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