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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一〇


  卷八 女朋友們

  雖然克利斯朵夫在法國以外有了點聲望,兩位朋友的境況並沒好轉。每隔一個時候,總有些艱苦的日子使他們不得不束緊褲帶。有了錢,他們便拚命吃一個飽,補償過去的饑餓。但日子久了,這種飲食的習慣究竟是傷身體的。

  此刻他們又逢著窮困的時期。克利斯朵夫熬著夜替哀區脫做完了一件乏味的改譜工作,到天亮才上床;他納頭便睡,以便找補那損失的時間。奧裡維清早就出門,到巴黎城的那一頭去教課。八點左右,送信上樓的門房來打鈴了,平時他按鈴不應就把信塞在門下。這天早上他卻繼續敲門。克利斯朵夫倦眼惺忪,嘰嘰咕咕的去開門,完全沒注意門房微笑著,嘮嘮叨叨跟他講起報上的一篇文章,他拿了信,連瞧也不瞧一眼,把門一推,沒關嚴就上了床,一下子又睡著了。

  過了一小時,他又被屋子裡的腳聲驚醒了:他看見床前有個陌生人對他很鄭重的行禮,不禁大為詫異。原來是個新聞記者,因為大門開著,便老實不客氣走了進來,克利斯朵夫憤憤的從床上跳起,嚷道:「你來幹什麼?」

  他抓起枕頭望客人扔過去,客人趕緊退了一步,說明來意,自稱為《民族報》的記者,為了《大日報》上的一篇文章特意來訪問克拉夫脫先生。

  「什麼文章?」

  「你先生沒看到嗎?」記者說著,便自告奮勇把那篇文字的內容告訴他。

  克利斯朵夫重新躺下,要不是瞌睡得迷迷忽忽的話,他早就把來人趕出去了;但他覺得讓來人說話究竟沒有把他驅逐來得費力。他便鑽入被窩,閉上眼睛,裝做睡覺。他很可能弄假成真的睡去。可是來客非常固執,提高著嗓子,開始念文章了。聽了最初幾行,克利斯朵夫就豎起耳朵,人家把克拉夫脫先生說做當代第一個音樂天才。克利斯朵夫把假裝睡覺的事忘了,大驚小怪的咒了一聲,在床上坐起,說道:「他們瘋了。難道他們著了魔嗎?」

  記者趁此機會停止了朗誦,向克利斯朵夫提出一大串問話,克利斯朵夫都不假思索的回答了。他撿起那篇文章,好不驚奇的打量著印在第一版上的自己的照相。他還沒有時間看文字的內容,第二個記者又跑進房裡來了。這一回克利斯朵夫可真惱了。他命令他們出去;可是他們沒有把室內的佈置,牆上的照片,藝術家的面貌迅速的記載下來以前,決不肯照辦,克利斯朵夫又好氣又好笑的,衣服也沒穿好,推著他們的肩膀,把他們直送出門外,趕緊上了鎖。

  然而這一天他是命中註定不得安靜的。梳洗還沒完畢,又有人敲門了,而且用著只有幾個最親密的朋友知道的方式敲著。克利斯朵夫開出門來,發見又是個陌生人,他決意直截了當的把他打發走,不料來人立刻分辯說,他就是今天報上那篇文字的作者。對一個捧你為天才的人,有什麼辦法拒絕呢?克利斯朵夫懊惱之下,只能領受他的崇拜者的熱誠。他奇怪這種聲名怎麼會忽然從雲端裡掉在他頭上,是不是他上一天給人家演奏了什麼連自己也沒覺察的傑作?他可沒有時間追究這些。這位記者是不管他願不願意,特意來拉他出去的,想一邊談一邊帶他上報館:大名鼎鼎的阿賽納·伽瑪希等在那裡要見他,汽車已經在樓下了。克利斯朵夫推卻了一番;但對於人家好意的邀請,他是天真的,卻不過情面的,終於不由自主的聽人擺佈了。

  十分鐘後,他就被介紹給誰都見了害怕的無冕之王。那是個身強力壯的男子,年紀在五十上下,矮小,肥胖,又圓又大的腦袋,灰色頭髮,留著平頭,紅紅的臉,說話帶著命令式,聲音笨重,浮誇,常常會口若懸河的來一套議論。他在巴黎拿種族平等做幌子。既會做買賣,又會利用人,自私自利,又天真又狡猾,熱情,自負,他把自己的事業跟法國的、甚至和全人類的合而為一。他的利益,他的報紙的發達,是和公眾的福利息息相關的。他一口咬定誰損害他就是損害法蘭西;並且為了打倒一個敵人,他連推翻政府都在所不惜。除此以外,他也不乏寬宏的度量。象有些人在酒醉飯飽之後一樣,他是個理想主義者,喜歡摹仿上帝的作風,不時從溝壑中提拔幾個可憐的窮人出來,表現他權勢的偉大可以平空白地造出一個名人,或是什麼部長之流;只要他願意,他也能製成君王,廢黜君王。他的神通是無限的。倘使他高興,他也能製造天才。

  這一天,他來「製造」克利斯朵夫了。

  發動這件事的其實是無心的奧裡維。

  不為自己作任何鑽營,痛恨宣傳而避新聞記者如避疫癘一般的奧裡維,為了他的朋友卻是另一種看法了。他仿佛那些溫柔的媽媽,明明是老實的小布爾喬亞,貞節的妻子,為了替無賴的兒子求情,竟不惜出賣自己的身體。

  奧裡維在雜誌上寫文章的時候,和許多批評家與愛好音樂的人接觸的時候,一有機會就提到克利斯朵夫;而從某些時候以來,他很奇怪的發覺居然有人聽信的話,周圍有個好奇的運動,有些神秘的傳說,在文學集團與上流社會中傳佈。這個運動是怎麼來的呢?是最近英德兩國演奏了克利斯朵夫的作品在報上引起的回聲嗎?其中似乎也沒有一個確切的原因。但巴黎有般善觀氣色的人,比著聖·雅各街的氣象臺更有把握能在前一天預測醞釀中的風向,知道明天那陣風會吹點兒什麼東西來。在這個神經質的大都市中,有的是使人震顫的電流,有的是看不見的光榮的波浪。一個將升的明星跑在另外一個明星前面,沙龍裡流行著一些渺茫的傳說,到了某個時間,就會在一篇廣告式的文字中宣佈出來,粗聲大氣的喇叭把新偶像的名字吹進最麻木的耳朵。這陣喧鬧往往把它所頌揚的人的第一批最好的朋友嚇跑了。其實這種情形還是應當由第一批最好的朋友負責的。

  因此奧裡維和《大日報》那篇文字也脫不了干係。他利用人家對克利斯朵夫的關切,很巧妙的透露些消息,刺激大眾的情緒。他不讓克利斯朵夫和新聞記者直接發生關係,免得鬧笑話。但他依著大日報館的請求,暗中使克利斯朵夫和一個記者在某咖啡店不露聲色的見了一面。所有這些預防的措置更引起人家的好奇心,使克利斯朵夫顯得更有意思。奧裡維從來沒跟新聞界打過交道,想不到開動了一架可怕的機器,——你一朝撥動之後,再要加以控制或要它減緩一些是辦不到的了。

  他在上課去的路上讀到《大日報》的文字,不禁嚇壞了。他沒料到有這一下。他以為報紙一定要等到把所有的材料收起了,對於他們所要談的人認識更清楚之後,方始動手寫文章。這想法真是太天真了。倘使一份報紙肯費心發現一個新人物,當然是為了報紙本身,為了和同行爭取發見新人物的榮譽。所以它得趕緊,完全不管對這新人物是否瞭解。而被捧的人也決不會抱怨別人誤解;一朝有人捧了,那他當然是被人相當瞭解的了。

  《大日報》先對克利斯朵夫清苦的生活零零碎碎敘述了一些荒唐的故事,把他寫成德國專制政府的一個犧牲者,一個自由的使徒,被迫逃出德意志帝國,躲到自由靈魂的托庇所——法蘭西——來,——(作者借此發揮了一套排外的議論);——然後又對他的天才肉麻的頌揚一番:而關於這天才,作者一無所知,只知道他早期在德國作的幾支平板的歌,那是克利斯朵夫引以為羞而要毀去的東西。那位記者雖不知道克利斯朵夫的作品,可自命為知道克利斯朵夫的用意,——他所假借給克利斯朵夫的用意。從克利斯朵夫或奧裡維嘴裡,甚至從自以為知道得很詳盡的古耶一流的人嘴裡,東零西碎聽來的幾句話,為記者已經足夠造成一個「共和政治的天才,——民主主義的大音樂家約翰·克利斯朵夫」的形象。他又乘機譭謗當代的法國音樂家,尤其是最有特色,最自由,最不關心民主的那一批。他只把一二個作曲家除外,因為他們在選區裡很有人望。可惜他們的音樂遠不及他們的政治活動得人心。但這是小節。而且他們的捧場,便是對克利斯朵夫的捧場,也遠不及對別人的批評來得重要。在巴黎,你讀到一篇恭維某人的文字,最聰明的辦法是先要推敲它的反面文章,心裡想一想:「這是說誰的壞話呢?」

  奧裡維一邊看著報,一邊羞得臉紅了,對自己說:「我做得好事!」

  他心不在焉的上完了課,立刻趕回家。一聽到說克利斯朵夫已經和新聞記者出去了,他簡直嚇呆了。他等他回來吃午飯。克利斯朵夫可不回來。奧裡維一小時一小時的越來越焦急,心裡想:「他們要逗他說出多少傻話啊!」

  三點左右,克利斯朵夫高高興興的回來了。他和阿賽納·伽瑪希一同吃了飯,被香檳酒灌得糊裡糊塗的,完全不懂奧裡維的憂慮,不懂他為什麼很不放心的追問他說了什麼話,做了什麼事。

  「你問我做了什麼事?吃了一頓好飯。我長久沒這樣大嚼了。」

  他把菜單背給奧裡維聽:「還有酒……各種顏色的我都灌下去了。」

  奧裡維打斷了他的話,問他同席的是些什麼人。

  「同席的?……我不知道。有伽瑪希。那矮胖子真痛快。還有那篇文章的作者格勞杜米,挺可愛的青年;還有三四個我不認識的記者,人很快活,待我很好很殷勤,都是一般最好的好人。」

  奧裡維似乎不大相信。克利斯朵夫覺得他的冷淡有些古怪,便問:

  「難道你沒看到那篇文字嗎?」

  「看到了,就為這個啊。你,你仔細看過沒有?」

  「看的……就是說瞅了一眼。我沒有時間。」

  「那末你去念一遍罷。」

  克利斯朵夫念了開頭幾行就樂死了:「啊!混帳東西!」

  他笑彎了腰,接著又說:「喝!批評家都是這路貨:一竅不通!」

  可是念到後來,他生了氣:那太胡鬧了,人家簡直把他搞得不成體統,說他是「一個共和政治的音樂家」,這算什麼意思!……除了這種笑話,人家還拿他「共和的」藝術作為抨擊前輩大師的「敬堂藝術」的武器,——(實際上他是以這些偉人的心靈作為精神養料的),——那還成話嗎?……」狗東西!他們竟要教人把我當作白癡了!……」

  而且在提到他的時候,有什麼理由罵倒一些有天分的法國音樂家呢?這些音樂家還是他多少愛著的,——(雖然愛的程度很少),——他們都是行家,為本行增光的。而最可惡的是硬說他對他的祖國有那種卑鄙的仇恨心!……那可受不了……

  「我要寫信給他們,」克利斯朵夫說。

  奧裡維勸他:「不,現在別寫!你太興奮了。明天,等你頭腦冷靜的時候再寫……」

  克利斯朵夫固執得很。他一朝有話要說就不能等,只答應把信先給奧裡維看過。這一點當然很重要。信稿經過嚴密的修正,要點是更正他對於祖國的意見。然後,克利斯朵夫馬上連奔帶跑的拿信送往郵局。

  「這樣,」克利斯朵夫回來說,「事情總算挽回了一半,我的信明天就可登出來。」

  奧裡維用著懷疑的神氣搖搖頭。隨後,他還是很不放心的瞅著克利斯朵夫,問:「你吃中飯的時候,沒說什麼冒失的話嗎?」

  「沒有啊,」克利斯朵夫笑著回答。

  「可是真的?」

  「當然真的,膽怯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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