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外國文學 > 約翰·克利斯朵夫 | 上頁 下頁
二〇九


  克利斯朵夫突然覺得母親的手在他手裡抽搐起來。魯意莎張著嘴,不勝憐愛的望著兒子,溘然長逝了。

  當天晚上,奧裡維趕到了。他不能讓克利斯朵夫在這個悲痛的時間孤獨無助,那種滋味他是經驗過的。同時他也擔心朋友回到德國所冒的危險。他要跟他在一起,保護他,可是沒有旅費。送了克利斯朵夫回去,他決意賣掉幾件老家傳下來的首飾。那時當票已經關門,而他又想搭明天第一班車走,便預備去找街坊上一個賣舊貨的想辦法,不料一出門就在樓梯上遇見了莫克。莫克知道了這些事,立刻表示奧裡維沒有去找他使他非常難過,他硬要奧裡維接受他的錢。但他還是介介於懷,因為奧裡維為了籌措克利斯朵夫的川資,當掉了表,賣掉了書,而沒有向他開口。他那麼熱心的要幫助他們,甚至向奧裡維提議陪他一同上克利斯朵夫那邊去。奧裡維好容易才把他攔住了。

  奧裡維的來到使克利斯朵夫精神上得到很大的支持。他陪著長眠的母親,失魂落起的過了一天。幫忙的女工來做了幾件零碎事兒又走了,沒有再來。整天死氣沉沉的,仿佛時間停頓了。克利斯朵夫跟床上的遺骸一樣的一動不動,眼睛老釘著她。他不哭,不想,也變了個死人了。——奧裡維的來到,等於完成了一件友誼的奇跡,使他的眼淚和生命一起回復了。

  勇敢啊!只要有一雙忠實的眼睛和我們一同哭泣的時候,

  就值得我們為了生命而受苦。

  他們擁抱了很久。然後兩人坐在魯意莎旁邊低聲談話……夜裡……克利斯朵夫靠著床腳,隨便提到些童年往事,說來說去老是牽涉到媽媽的形象。他靜默了幾分鐘,又往下說。最後他疲倦之極,手捧著臉,完全不出聲了。奧裡維近前一看,原來他睡熟了。於是他獨自守夜。不久他腦門靠著床架子,也給睡眠帶走了。魯意莎溫柔的笑著,好象守護著兩個孩子覺得很快樂。

  天剛亮,他們就被敲門的聲音驚醒。克利斯朵夫去開門。一個鄰居的木匠來通知克利斯朵夫,說他已經被人告發,如果他不願意被捕,應當馬上就走。克利斯朵夫不願意逃,定要把母親送入了墳墓才離開。可是奧裡維央求他立刻去搭車,答應一切後事都由他代辦,他硬逼著克利斯朵夫走出屋子,並且為防他反悔起見,還送他上車站。克利斯朵夫執意要在動身之前去看看萊茵河。他是在河邊長大的,他的靈魂象海洋中的貝殼一樣始終保存著河水響亮的回聲。雖是在城中露面很危險,但他打定了主意,不顧一切。兩人沿著下臨萊茵的巉岩走去,看它浩浩蕩蕩,在低矮的河岸中間向北流去。霧靄迷濛,一座大鐵橋的兩個穹窿浸在灰色的水裡,好比碩大無朋的車輪。遠遠的,隔著草原,薄霧中隱隱約約有幾條船沿著曲折的河道上駛。克利斯朵夫看著這些景致出神了。奧裡維抓著他的手臂把他帶到車站。克利斯朵夫象害了夢游病似的完全聽人擺佈。奧裡維把他安頓在升火待發的車廂裡,約定下一天在法國境內第一個車站上相會,免得克利斯朵夫一個人回巴黎。

  火車開了,奧裡維回到屋裡,門口已經有兩個憲兵等著。他們把奧裡維當做克利斯朵夫。奧裡維也不急於分辯,好讓克利斯朵夫逃得遠一些。而且警察當局發覺了錯誤的時候並不著慌,也不急於去追逃掉的人;奧裡維疑心他們其實是很願意克利斯朵夫走掉的。

  奧裡維為了魯意莎的葬事,直耽到第二天早上。克利斯朵夫的兄弟,做買賣的洛陶夫,當天才來參加喪禮。這個儼然的人物規規矩矩的送過殯,馬上搭車走了,對奧裡維沒有一句問起哥哥近況或是感謝他為母親辦後事的話。奧裡維在當地又耽留了一些時候。這兒他一個人都不認識,可是覺得有多少眼熟的影子:小克利斯朵夫,小克利斯朵夫所愛的人,使他受苦的人,——還有那親愛的安多納德。所有這些在此生存過的人,現在完全消滅了的克拉夫脫一家,還留下些什麼?……只有一個外國人對於他們的愛。

  那天下午,奧裡維在約定的邊界車站上和克利斯朵夫相會了。那是林木幽密,山巒起伏的一個小村。他們並不搭下一班開往巴黎的火車,決意走到前面的一個城市。他們需要孤獨,便望靜悄悄的森林中走去,只聽見遠處傳來幾下沉重的伐木聲。他們走到山崗上一平空曠的地方。腳下那個狹窄的山谷還是德國的土地,有所看守樹林的人的屋子,頂上蓋著紅瓦,一小方草地好比森林中一口碧綠的湖。四下裡全是深藍色的一望無際的林木,給水氣包裹著。霧氛在柏樹枝間繚繞。一層透明的幕把線條遮蓋了,把顏色減淡了。一切都靜止不動。沒有腳聲,沒有人聲。秋天的櫸樹都變了金黃色,幾點雨水淅淅瀝瀝的打在樹上。一條小溪在亂石中流著。克利斯朵夫和奧裡維停下腳步,呆住了。各人都想著自己的喪事。奧裡維默默的對自己說著:

  「啊,安多納德,你在哪兒?」

  克利斯朵夫卻想著:「現在她不在世界上了,成功對我還有什麼意思?」

  但各人聽見各人的死者安慰他們:

  「親愛的,別哭我們了。別想我們了。你想著他罷……」

  他們彼此瞧了一眼,馬上忘了自己的痛苦,而只感覺得朋友的痛苦。他們握著手,心中只有一起淒涼恬靜的境界。沒有一點風,霧氣慢慢的散了,顯出了青天。雨後的泥土那麼柔和……它把我們抱在懷裡,堆著一副親熱的笑容,和我們說:

  「休息罷。一切都很好……」

  克利斯朵夫的心松下來了。兩天以來,他整個兒在回憶中,在親愛的媽媽的靈魂中過活;他體驗著那卑微的生活,單調而孤獨的歲月,在孩子們都走了的靜寂的家裡,想念那些把她丟下的兒子……可憐的老婦,殘廢,勇敢,抱著樂天安命的信心,生就溫和的脾氣,恬然自得的忍受著一切,沒有一點兒自私……克利斯朵夫也想其他認識的,一切謙卑的心靈。這時他覺得自己跟他們多麼接近!在騷動的巴黎,眼看多少的思想人物發瘋似的攪在一起,最近又看到那陣血腥的風,煽動神志錯亂的民族互相仇視;克利斯朵夫經過了幾年累人的爭鬥和激昂的日子,對於這個騷動而貧瘠的社會,對於自私的爭戰,對於自命為代表理智而實際只是掀風作浪的野心家,深深的感到厭倦。他所愛的卻是成千累萬的淳樸的心靈——他們在各個民族中間靜靜的燃燒著,本身便是些純潔的火焰,代表慈悲,信仰,犧牲。

  「是的,我認得你們,我終於跟你們團聚了,你們是和我同一血統的。我早先象浪子一般離開了你們,跟著大路上的那些影子走了。現在我回到你們中間來了,請你們把我留下罷。我們不問生死,都是一體;我到哪兒,你們也到哪兒。噢!母親,我曾經生活在你的身上,如今是你生活在我身上了。還有你們,高脫弗烈特,蘇茲,薩皮納,安多納德,你們全生活在我身上。你們是我的財富。咱們一同上路罷。我的話就是你們的聲音。憑著我們聯合的力量,我們一定能達到目的……」

  樹上緩緩的滴著雨水,一道陽光從樹枝間溜進來。樹林下面一小方草地上傳來一群兒童的聲音:三個女孩子在那裡繞著屋子跳舞,唱著一支天真的德國山歌。而遠遠的,一陣西風象吹送薔薇的異香似的,吹來法國方面的鐘聲……

  「噢!和平,你是神聖的音樂,你是解脫的心靈的音樂;苦,樂,生,死,敵對的民族與友愛的民族,一起交融在你身上……噢!我愛你,我要抓住你,我一定能抓住你……」

  黑夜降臨了。克利斯朵夫從幻夢中醒來,又看到了朋友那張忠實的臉。他對他笑笑,把他擁抱了。隨後,他們倆穿過樹林,悄悄的重新上道;克利斯朵夫在前面替奧裡維開路。

  孤零零的,不聲不響,

  一個在前,一個在後,

  大路上來了兩個年輕的弟兄……


學達書庫(xuoda.com)
上一頁 回目錄 回首頁 下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