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外國文學 > 約翰·克利斯朵夫 | 上頁 下頁 |
二〇八 |
|
接著,他用一種因為被人打擾而有點兒生氣的心緒,重新埋頭做他的新工作。但他暗裡畢竟感到一種快意。榮名的最初幾道光輝是很柔和的。打勝仗是愉快的,增進健康的。那好比窗子打開了,初春的氣息滲透了屋子。——克利斯朵夫雖然瞧不起自己的舊作,尤其是《伊芙琴尼亞》,但看到這件可憐的作品從前給他招來多少羞辱,而如今受著德國批評家的恭維與戲院的歡迎,究竟也出了一口氣。他收到一封德累斯頓那邊的信,說人家很願意排演他的樂劇,在下一季中上演…… 這個消息使他在多少年的憂患以後終於窺見了比較恬靜的遠景和勝利。但他當天又收到另外一封信。 那天下午,他一邊洗臉一邊隔著房間和奧裡維高高興興的說話,門房從門底下塞進一封信來。他一看是母親的筆跡:他正預備寫信給她,因為能告訴她一些好消息而很快慰……他拆開信來,只有幾句話……啊,她的字怎麼抖得這樣厲害呀?…… 「親愛的孩子,我身體不大好。要是可能,我還想見你一面。我擁抱你。 媽媽" 克利斯朵夫哭了。奧裡維吃了一驚,立刻跑來。克利斯朵夫說不上話,只指著桌上的信。他繼續哭著,也不聽奧裡維看完了信以後對他的安慰。然後他奔到床前,拿起外衣急匆匆穿了,領帶也不戴,——(手指在發抖)——望外便走。奧裡維追到樓梯上把他攔著,問他想怎麼辦。搭下班車嗎?在黃昏以前就沒有車。與其在站上等還不如在家等。必不可少的路費有了沒有呢?——他們倆搜遍了各人的衣袋,統共也不過三十法郎左右。時方九月,哀區脫,亞諾夫婦,所有的朋友都不在巴黎。沒有地方可以借。克利斯朵夫焦急的說他可以徒步走一程。奧裡維要他等一小時,讓他去張羅旅費。克利斯朵夫一籌莫展,只得由他擺佈。奧裡維破天荒第一遭進了當票;他是索來寧願挨餓而不肯把紀念物當掉一件的,但這次是為了克利斯朵夫,而且事情那麼緊急。他便當了他的表,可是當來的錢和預算的還相差太遠,便回家拿了幾部書賣給舊書攤。當然他為之很難過,但此刻無暇想到,心中只記掛著克利斯朵夫的悲傷。回到家裡,他發見克利斯朵夫神色慘沮的坐在原來的地方。奧裡維張羅來的錢,再加上三十法郎,已經綽綽有餘了。克利斯朵夫心亂如麻,根本沒追究錢的來源,更沒想到自己走了以後朋友還有沒有錢過日子。奧裡維也和他一樣;他把所有的款子交給了克利斯朵夫,還得象照顧孩子似的照顧朋友,把他送上車站,直到車子開動了才和他分手。 夜裡,克利斯朵夫睜大著眼睛,望著前面,想道:「我還趕得上嗎?」 他知道,要母親寫信叫他回去,她一定是急不及待的了。他焦急的心情恨不得要風馳電掣般的特別快車再加快一些速度。他埋怨自己不應該離開母親,同時又覺得這種責備是空的:事勢推移,他也作不了主。 車輪與車廂單調的震動,使他慢慢的平靜下來,精神被控制了,有如從音樂中掀起的浪潮被強烈的節奏阻遏住了。他把自己的過去,從遙遠的童年幻夢起,全部瀏覽了一遍:愛情,希望,幻滅,喪事,還有那令人狂喜的力,受苦,享受,創造的醉意,竭力要抓握人生的光明與黑暗的豪興,——這是他靈魂的靈魂,潛在的上帝。如今隔了相當的距離,一切都顯得明白了。他的欲望的騷動,思想的混亂,他的過失,他的錯誤,他的頑強的戰鬥,都象逆流和漩渦,被大潮帶著沖向它永遠不變的目標。他懂得了多年磨練的深刻的意義:每次考驗的時候必有一道柵欄被逐漸高漲的河流沖倒;它從一個狹窄的山谷流到另一個更寬廣的山谷,把它注滿了;視線變得更遼闊,空氣變得更流暢。在法國的高地與德國的平原中間,河流找到了出路,沖到草原上,剝蝕著高崗下面的低地,把兩國的水源都吸收了,彙集了。它在兩國中間流著,不是為了把它們分野,而是為了把它們結合:兩個民族在它身上融和了。克利斯朵夫這才第一次感覺到,他的命運是象動脈一般把兩岸所有的生命力灌注到兩岸敵對的民族中去。——在最陰慘的時間,他面前反出現一個恬靜的境界和突如其來的和氣……然後那些幻象消失了,跟前只有老母那張痛苦而溫柔的臉。 他到本鄉的時候,東方才發白。他得留神不給人家認出來,因為通緝令還沒撤銷。可是站上沒有一個人注意他;大家還睡著,屋子都沒開門,街上荒荒涼涼的:那是灰暗的時間,夜色已盡,日光未至,睡眠最甜,而夢境都染上曙色的時間。一個年輕的女僕正在打開鋪子的百葉窗,嘴裡唱著一支老歌。克利斯朵夫差點兒透不過氣來。噢,故鄉!親愛的故鄉!……他真想撲下去親吻泥土;聽著那個使他心都溶化的平凡的歌,他覺得遠離鄉土的時候多麼苦惱,而自己又多麼愛它……他凝神屏氣的走著,一看到家,不得不用手掩著嘴巴,不讓自己叫起來。留在這兒的被他遺棄的人,究竟怎麼樣了呢?他喘了口氣,連奔帶跑的直到門前。門半開著。他推進去。一個人都沒有……舊扶梯在腳下格格作響。他走上二樓。屋子好象沒人住的,母親的房門關著。 克利斯朵夫心忐忑的跳著,抓著門鈕,沒有氣力推開…… 魯意莎孤零零的躺著,覺得自己快完了。其餘兩個兒子都不在這兒:經商的洛陶夫在漢堡成了家;恩斯德上美洲去了,杳無音訊。誰也不關切她,只有一個鄰居的女人每天來看她兩次,問她可需要什麼,待上一會,就回家去幹自己的事;——她來的時間沒有準兒,往往來的很晚。魯意莎覺得人家忘記她是挺自然的,跟自己鬧病一樣的自然,而且她苦慣了,涵養功夫好到極點。她心臟不好,常常會閉過氣去,自以為要死了:她睜著眼睛,雙手抽搐,滿頭大汗。她並不抱怨,以為是應當如此的。她已經準備好了,臨終聖體也受過了。只有一件事情使她掛心:就是怕上帝不許她進天堂。其餘的一切,她都能夠耐著性子忍受。 在小房間的黑洞洞的一角,她在床高頭的壁上和枕頭四周,把所有心愛的人的照片都集中在一起:三個孩子的,丈夫的,(她對他始終保持著初期的愛情),老祖父的,還有哥哥高脫弗烈特的。凡是待她好的人,——不管那好心是怎樣的不足道,——她都念念不忘。她把克利斯朵夫寄來的最後一張照相用針扣在褥單上,靠近著她的臉,又拿他最近幾封信放在枕頭底下。她最愛秩序和清潔,現在看到屋子裡沒有整理得頂好,就覺得不大好過。外邊各種細小的聲音,對她等於是報告時刻。那她聽了多少年了!整整的一生都是在這個小天地中消磨的……她想著心愛的克利斯朵夫,多麼希望他此時此刻能到這兒來,挨在她身邊!可是他要不來的話也算了。沒有問題,她一定能在天上見到他。現在她只要閉上眼睛就能看見他了。她迷迷忽忽的老是在回憶中過日子…… 她在萊茵河邊上的老屋內……家裡在過節……正是夏季一個大好的晴天。窗子開著:太陽照在明晃晃的路上。鳥兒唱著歌。曼希沃跟祖父坐在門前抽煙,一邊談天一邊挺高興的笑著。魯意莎看不見他們,但是很快活,因為這一天丈夫在家,祖父脾氣很好。她在樓下做飯:一頓豐盛的午飯。她非常留神的照顧著;有一樣大家意想不到的好東西:一塊栗子蛋糕;一想到孩子會快活的叫起來,她心裡就很舒服……啊,孩子,他在哪兒呢?在樓上:她聽見他在彈琴。她不懂他彈的東西,但聽到那琤琤琮琮的聲音,知道他乖乖的坐在那裡,她就很快活了。天氣多好!大路上有輛車子傳來輕快的鈴聲……啊!天啊!我的烤肉呢!但願不要在她眼望窗外的時節給烤焦了!她唯恐她多麼喜歡而又多麼害怕的祖父不樂意,埋怨她……還好,托上帝的福,沒有出事。瞧,什麼都預備好了,飯桌也擺好了。她招呼曼希沃跟祖父。他們很愉快的答應了。可是孩子呢?……他不彈琴了。琴聲已經停了一忽兒,她沒留意……——"克利斯朵夫!"……他在幹什麼呢?一點聲息都沒有。他老是想不到下來吃飯的,又得給父親罵了。她急急忙忙的上樓:——克利斯朵夫!"……沒有回音。她打開他屋子的門。沒有人。屋子裡空空的;鋼琴也蓋上了……魯意莎不由得一陣心痛。他怎麼的?窗子開著。天哪!他不會掉下去吧!……魯意莎嚇壞了,趕緊從窗口望下瞧……——"克利斯朵失!"……哪兒都找不到他。各個房間都走遍了。祖父在樓下對她嚷著:「你來罷,別急,他自個兒會來的。"她可不願意下樓;她知道他在這兒,一定是躲著玩兒,跟她搗亂。啊!可惡的孩子!……是的,毫無疑問的,樓板在那裡格格的響;他躲在門後呢。可是鑰匙不在門上。去拿鑰匙吧!她在一張放著各式鑰匙的抽屜內急急忙忙的找。這一個,這一個,……哦,不是的!——對啦,是這個!……可是插不進鎖孔。魯意莎的手拚命的發抖。她急得很,要趕緊呀。為什麼?不知道;只知道要趕緊。要不然她就等不及了。她聽見克利斯朵夫在門後呼吸……啊!這鑰匙!……終於開了。她高興得叫起來。是他呀,他撲上她的脖子……啊!可惡的孩子,好孩子,親孩子!…… 她睜開眼來。他果然在這裡,在她面前。 他已經對她望了一些時候,望著這張大大改變了的,又瘦又有些虛腫的臉,那種無言的痛苦,給她聽天由命的笑容襯托得格外淒慘;周圍又是那麼冷靜,那麼孤獨……他看了心都痛了…… 她見了他,並不驚奇,只微微笑著。那笑容是沒法形容的。他撲上她的脖子,把她擁抱了;她也擁抱他,大顆的眼淚從腮幫上直淌下來,輕輕的說了聲:「等一等……」 他看見她氣喘得厲害。 兩人一動不動。她不住的流著淚,摩著他的頭。他一邊哭一邊親她的手,把被單遮著臉。 等到安靜了一點,她想說話,可是說不上來:用的字都是錯的,他很不容易懂得。那也沒關係。反正他們已經見了面,始終那麼相愛:那就行了。——他很氣的查問為什麼人家把她一個人丟在這兒。她替那個照顧她的女人解釋道:「她不能老待在這裡:她有她自己的工作。」 然後她用著一種微弱的,斷續的,連字母都念不周全的聲音,很急促的囑咐一些關於她墳墓的事。她要克利斯朵夫向其餘兩個把她忘了的兒子轉達她為母的遺愛。她也提到奧裡維,——他對克利斯朵夫那種深厚的友情,她是知道的。她要克利斯朵夫告訴他,說她祝福他,——但她馬上改正了,用了兩個更謙卑的字眼,說她對他表示敬愛…… 說到這兒她又氣急了。他扶著她在床上坐起來,滿臉淌著汗。她勉強笑著,心裡想現在握到了兒子的手,自己在這個世界上也沒什麼要求了。 |
學達書庫(xuoda.com) |
上一頁 回目錄 回首頁 下一頁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