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外國文學 > 約翰·克利斯朵夫 | 上頁 下頁
二〇七


  「這真是可怕,"奧裡維說。"我也愛我的國家,象你一樣。我愛我親愛的法蘭西;可是我能為了它而殺害我的靈魂,欺騙我的良心嗎?那等於欺騙法蘭西。我怎麼能沒有仇恨而恨,怎麼能扮演那種仇恨的喜劇而不犯說謊的罪?自由思想的人第一個原則是要瞭解,要愛;現代的國家把它的鐵律去約束自由思想的人簡直是罪大惡極,它會因之自取滅亡的。要做皇帝就做皇帝,可不能自以為上帝!他要取我們的金錢性命,好吧,拿去就是。他可沒有權利支配我們的靈魂,他不能拿血來濺汙它們。我們到世界上來是為傳播光明而非熄滅光明的。各有各的責任!倘若皇帝要戰爭,那末讓他用自己的軍隊去戰爭,用從前那種以打仗為職業的軍隊去戰爭!我不會那麼蠢,對著暴力呻吟。可是我不屬￿暴力的隊伍而屬￿思想的隊伍;我跟我千千萬萬的同胞代表著法蘭西。皇帝要征服全世界,由他去征服吧!我們是要征服真理。」

  「要征服,"克利斯朵夫說,"就得戰勝,就得生活。真理不是由腦子分泌出來的硬性的教條,象岩洞的壁上分泌出來的鐘乳石那樣。真理是生活。你不應當在你的腦子裡去找,而要在別人的心裡去找。跟他們團結起來罷。你們愛怎麼想都可以,但每天得洗一個人間的浴。應當體驗別人的生活而忍受自己的命運,愛自己的命運。」

  「我們的命運是保持我們的本來面目。思想或是不思想,都不由我們作主,即使因之而冒什麼危險也沒辦法。我們到了文明的現階段,再也不能望後退了。」

  「不錯,你們到了高峰的邊緣上,到了一個民族只想望下跳的地方。宗教與本能在你們身上都沒有力量了。你們只剩著智慧。危險啊!死神來了。」

  「所有的民族都要到這個地步的:不過是幾個世紀的上下而已。」

  「丟開你的世紀罷!整個的生命是日子的問題。真要那般該死的夢想家才會把自己放在虛無縹渺間,而不去抓住眼前飛逝的光陰。」

  「你要怎麼辦呢?火焰就在燒著火把。可憐的克利斯朵夫,一個人不能在現在與過去同時常住的。」

  「應當在現在常住。」

  「過去有些偉大的成就是不容易的。」

  「要現在還有活著的並且是偉大的人能夠賞識的時候,過去的偉大才成其為偉大。」

  「與其成為今日這些醉生夢死的民族,你豈不願意成為已經死了的希臘人?」

  「我更願意成為活的克利斯朵夫。」

  奧裡維不討論下去了。並非他沒有許多話可以回答,但他不感興趣。剛才辯論的時候,他從頭至尾只想著克利斯朵夫。他歎了口氣,說:「你的愛我不及我的愛你。」

  克利斯朵夫溫柔的握著他的手:

  「親愛的奧裡維,我愛你甚於愛我的生命。可是原諒我,我不能愛你甚於愛生命,甚於愛人類的太陽。我最恨黑夜,而你們虛偽的進步就在勾引我望黑暗中去。在你們一切隱忍捨棄的說話底下,都藏著同樣的深淵。唯有行動是活的,即使那行動是殺戮的時候也是活的。我們在世界上只有兩件東西可以挑:不是吞噬一切的火焰,便是黑夜。雖然黃昏以前的幻夢特別有種淒涼的韻味,我可不要這種替死亡作前奏的和平。至於無窮無極的空間,它的靜寂是使我害怕的。讓咱們在火上添些新柴罷!愈多愈好!連我也丟進去罷,要是必需的話……我不願意火焰熄滅。倘使它熄滅了,我們就完了,世界上一切都完了。」

  「你這種口吻我是熟悉的,"奧裡維說:「那是從過去的野蠻時代來的。」

  他在書架上抽出一部古印度詩人的集子。念道:

  「你起來罷,堅決的去戰鬥。不問苦樂,不問得失,不計成敗,盡你的力量戰鬥……」

  克利斯朵夫從他手裡搶過書來,接著念下去:

  「……世界上沒有一件東西強迫我行動,也沒有一件東西不是我的;可是我決不拋棄行動。要是我不孜孜矻矻的幹著,讓人家照著我的榜樣做,所有的人都要滅亡。倘若我的行動停止一分鐘,我就要使世界陷入混沌,我要變成生命的劊子手。」

  「生命,"奧裡維再三說著,"生命,什麼叫做生命?」

  「一場悲劇,"克利斯朵夫回答。"望前沖罷!」

  風浪過去了。大家懷著鬼胎,急於要把它忘掉。似乎沒有一個人記起經過的情形。可是每個人都還在心裡想著,只要看他們興高采烈的恢復日常生活便可知道;受過了威脅,日常生活才更顯得可貴。好似在每次大難以後,大家都拚命的把東西望嘴裡塞。

  克利斯朵夫用著十倍的興致重新埋頭創作。奧裡維也受了他的影響。為了需要把憂鬱的思想廓清一下,他們根據拉伯雷的作品合作一部史詩。健康的唯物色彩非常濃厚,那是精神受了壓迫以後必然的現象。除了卡岡都亞,巴奴越,修士約翰,這幾個知名的角色以外,奧裡維受著克利斯朵夫的感應,又添了一個新人物,——一個叫做忍耐的鄉下人。他天真,狡猾,被人毆打,被人竊盜也無所謂;——妻子被人親吻,田地被人劫掠也無所謂;——不辭勞苦的種著他的田,——被逼去打仗,受盡千辛萬苦也無所謂;他一邊看著主子們剝削,一邊等著他們的鞭子,心裡想:「事情不會老是這樣的;"他料到他們會倒楣,在眼梢裡瞅著,已經不聲不響的扯著他的大嘴在那裡笑了。果然有一天,卡岡都亞和修士約翰當了十字軍,遭了難。忍耐真心的可惜他們,又很快活的安慰自己,把淹得半死的巴奴越救起來,說道:「我知道你還要耍弄我;可是我少不了你;你能替我解悶,教我發笑。」

  根據這篇詩歌,克利斯朵夫寫成幾支分幕的,附帶合唱的交響曲;其中有悲壯而可笑的戰爭,有狂歡的節會,有滑稽的歌唱,有耶納甘派的牧歌,有兒童一般粗豪的歡樂,有海上的狂風暴雨,有音響的島嶼和鐘聲;最後是一闋田園交響曲,充滿著草原的氣息:長笛,雙簧管,民歌,唱出一派輕快喜悅的調子。——兩位朋友非常愉快的工作著。清瘦蒼白的奧裡維洗了一個健身浴。歡樂的巨潮在他們的頂樓中卷過……用自己的心靈創作,同時也用朋友的心靈的創作!便是情侶的擁抱也不會比這兩顆友愛的靈魂的結合更甜蜜更熱烈。兩心相片的程度使他們常常同時有同樣的思想:或者是克利斯朵夫寫著一幕音樂,奧裡維立刻想出了歌辭。他帶著奧裡維向前邁進。他的精神籠罩了朋友,使朋友也產生了果實。

  除了創造的快樂,又加上戰勝的快樂。哀區脫決心把《大衛》付印了,一出版立刻在外國引起很大的迴響。哀區脫有個瓦格納党的朋友住在英國,是有名的樂隊指揮,對克利斯朵夫這件作品非常熱心,拿它在好幾個音樂會裡演出,極受歡迎;憑著這一點,同時靠著名指揮的力量,《大衛》在德國也被演奏了。那指揮又跟克利斯朵夫通信,問他要別的作品,說願意幫忙;他也竭力替克利斯朵夫作宣傳。以前被喝倒彩的《伊芙琴尼亞》,在德國被人重新發見了。大家都認為他是天才。克利斯朵夫傳奇式的生涯使人家對他格外好奇。《法蘭克福日報》首先發表了一篇轟動一時的文章。別的報紙也跟著來了。於是法國也有人發覺他們中間有著一個大音樂家。《拉伯雷史詩》還沒完工,巴黎某音樂會的會長就向克利斯朵夫要求這件作品;而古耶,因為預感到克利斯朵夫快要享盛名了,便用著神秘的口吻提到他所發現的天才朋友。他寫了篇文章把美妙的《大衛》恭維一陣,完全忘了他上年提到這作品的時候用的是兩句侮辱的話。他周圍的人也沒有一個想起這一點。巴黎多多少少的人過去都揶揄瓦格納和法朗克,現在又捧著他們去打擊新興的藝術家,然後等新興藝術家成為過去的人物之後再捧他們。

  這次的成功出於克利斯朵夫意料之外。他知道自己早晚會勝利的,可沒想到勝利來得這麼快。他對於太迅速的成功懷著戒心,聳聳肩膀,說希望人家別跟他煩。要是人們在上一年他寫作《大衛》的時候恭維他,他可能接受;但現在心情已經不同,他又多爬了幾級。他很想和那些對他提起舊作的人說:

  「別拿這個髒東西來跟我煩!我討厭它,也討厭你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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