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外國文學 > 約翰·克利斯朵夫 | 上頁 下頁
二〇六


  一般頭腦最堅定,信仰最穩固的人,發覺自己的信仰溶解了;他們徬徨無措,不知道怎麼決定,而結果往往會走上跟他們預定的完全不同的路,教自己大吃一驚。反對戰爭最激烈的人中,有些會覺得國家的驕傲與熱情突然在胸中覺醒起來。克利斯朵夫看到一般社會主義者,甚至工團主義者,對著這些相反的熱情與責任依違兩可,無所適從。在兩國衝突的初期,克利斯朵夫還沒把事情看得嚴重,他用著德國人那種冒失的態度和安特萊·哀斯白閒時,這是實行他理論的時候了,要是他不願意德國把法國吞滅的話。安特萊聽著大怒,跳起來回答說:

  「試著瞧罷!……你們這批混蛋,也算有個該死的社會黨,擁有四十萬黨員,三百萬選舉人,你們還不敢堵住你們皇帝的嘴巴,擺脫你們的枷鎖!……哼,我們會來代勞的,我們!吞滅我們罷!我們才會吞滅你們呢!……」

  等待的時期越拖長,大家心裡越煩躁。安特萊痛苦不堪。明知自己的信仰是對的而沒法加以保衛!同時還覺得受到那種精神疫癘的傳染,——它就在民間傳播集體思想的強烈的瘋狂,戰爭的氣息!這股氣息對克利斯朵夫周圍的人都起了作用,便是克利斯朵夫也免不了受到影響。他們彼此不說話了,大家都離得遠遠的。

  但遲疑不決的心緒是不能長久拖下去的。行動的怒潮,不管那些躊躇的人願意不願意,把他們都推送到這個或那個黨派裡去了。有一天,人們以為到了最後通牒的前夜,——兩國所有的活力都緊張到箭在弦上不得不發的時候,克利斯朵夫發見大家都已經挑選定了。一切敵對的黨派都不知不覺站到它們先前嫉恨或瞧不起的政府方面去。頹廢藝術的大師們和美學家們,在短篇的色情小說中加進一些愛國的宣傳。猶太人說要保衛他們祖先的神聖的土地。哈密爾頓一聽到國旗二字就會下淚。而大家都是真誠的,都是害了傳染病。安特萊·哀斯白閑和他提倡工團主義的朋友們,跟別人一樣,——並且更甚,為了形勢所迫,為了不得不採取一個他們痛恨的主張,便抱著一肚皮陰沉的、悲觀的怒意打定了主意,那種心緒就逼著他們替殘殺做了瘋狂的工具。電機工人奧貝,因為後天的人道主義與先天的排外主義在胸中交戰得難解難分,差點兒發神經病。他失眠了好幾夜,終於找到了一個解決一切的方式:認為法國便是全人類的化身。從此他不再跟克利斯朵夫談話。差不多屋子裡所有的人對他都閉門不納了。連那麼和氣的亞諾夫婦也不再邀請他。他們繼續弄著音樂,沉浸在藝術裡,想忘掉那件大眾關切的事。但他們時時刻刻要想到。他們之中每個人單獨遇見克利斯朵夫的時候,仍舊很親熱的跟他握手,可是急匆匆的,躲躲閃閃的。倘使在同一天上克利斯朵夫又碰到他們而逢著他們夫婦倆在一塊兒,他們就很窘的行個禮,連停也不停下來。反之,多少年來不交談的人倒反突然接近了。有天晚上,奧裡維做手勢教克利斯朵夫走近窗口,要他看哀斯白閑一家和夏勃朗少校在下面園子裡談天。

  克利斯朵夫對於大家思想上這種突然之間的變化並不驚奇。他自己的問題也盡夠操心了。他心中騷亂惶惑,簡直無法控制。比他更有理由騷動的奧裡維卻比他鎮靜。他似乎是唯一不受轉染的人。儘管一邊等著將臨未臨的戰爭,一邊怕意料中的國內的分裂,他卻知道遲早必須一戰的兩個敵對的信仰都是偉大的,也知道法國的使命是要做人類進步的實驗場,而新思想的長成就得靠法國用熱血來灌溉。但他自己不願意捲入漩渦。對於人類的殘殺,他很想引一句安提戈涅的名言:「我是為了愛而生的,不是為了恨而生的。"——對啦,①為了愛,也為了瞭解,那是愛的另外一種形式。他對克利斯朵夫的溫情足以使他明白自己的責任。在這個千千萬萬的生靈準備互相仇恨的時間,他覺得,為了他和克利斯朵夫這樣兩顆靈魂的責任與幸福,應當在大風暴中保持他們的友愛和理性。他記起歌德拒絕參加德國一八一三年代的仇法運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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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安提戈涅為希臘神話中俄狄普斯的女兒,一家均遭厄運。引語見希臘悲劇家索福克勒斯的悲劇。

  這種種,克利斯朵夫全感覺到,可是沒法安靜。在某種方式之下拋棄了德國而不能回去的他,雖然象老朋友蘇茲一樣,浸淫著十八世紀那些偉大的德國人的歐羅巴思想,厭惡新德意志的軍國精神和經商主義,他心中卻掀起了一股巨大的熱情,不知道會把他拖到哪兒去。他並不把這個情形告訴奧裡維,只整天皇皇然等著消息,偷偷的整著東西,收拾行李。他不再用理性思索了。他抑制不住了。奧裡維很不放心的注意著,猜到他內心的鬥爭而不敢動問。他們覺得需要比平時更接近,事實上也比什麼時候都更相愛;但他們怕談話,唯恐發現思想上有什麼不同而使他們分離。四目相對的時候,他們往往有一種不安的溫柔的情緒,好似到了永別的前夜。兩人都不勝苦悶的守著緘默。

  可是,在天井對面那座正在建造的房屋頂上,在這些悲慘的日子裡,工人們冒著狂風驟雨,正敲著最後幾下的錘子;而克利斯朵夫的朋友,那個多嘴的蓋屋工人,遠遠的笑著對他嚷道:「瞧,我的屋子完工了!」

  幸而陣雨過了,來得快也去得快。宮廷中半官式的文告象晴雨錶似的報告天氣轉好。輿論界叫囂的狗重新回到窠裡。幾小時之內,人心都松了下來。那是一個夏天的晚上。克利斯朵夫氣吁吁的跑來把好消息告訴奧裡維。他們好不痛快的呼了幾口氣。奧裡維望著他,微微笑著,有點兒悵惘,還不敢把老掛在心上的問題提出來。他只說:

  「哦,那些老是鬧意見的人,你不是看到他們團結了嗎?」

  「我看見了,"克利斯朵夫笑嘻嘻的回答。"你們真會開玩笑!你們吵吵嚷嚷的好象彼此勢不兩立,其實都是一樣的見解。」

  「你應該滿意了吧?」

  「幹嗎不滿意?因為他們的團結要拿我作犧牲品嗎?……得了罷!我是相當強的人,並且經歷一下這個掀動我們的浪潮,看到這些魔鬼在心中覺醒,也很有意思。」

  「我可是怕極了,"奧裡維說。"我寧願我的民族永遠孤獨下去,不希望它以這種代價來團結。」

  他們不出聲了;兩人都不敢提到使他們心慌的問題。終於奧裡維鼓足勇氣,嗄著嗓子問:「老實告訴我,克利斯朵夫,你已經預備走了,是不是?」

  「是的,"克利斯朵夫回答。

  奧裡維早已料到這句話,但聽了心裡仍不免為之一震:

  「克利斯朵夫,你竟會……」

  克利斯朵夫把手按了按腦門:「別談這個了,我不願意再想了。」

  奧裡維很痛苦的又提了一句:「你預備跟我們作戰嗎?」

  「我不知道,我沒想過這問題。」

  「可是你心裡已經決定了,是不是?」

  「是的,"克利斯朵夫回答。

  「對我作戰嗎?」

  「對你?永遠不會的!你是我的。我不論到哪兒,你總跟我在一起。」

  「那末是對我的國家了?」

  「為了我的國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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