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外國文學 > 約翰·克利斯朵夫 | 上頁 下頁
二〇五


  「誰知道?"克利斯朵夫說。"幸運與天才往往來得出人意外的早,——就在大家並不期待的時候。你們計算的時候太看重'世紀'了。準備起來罷!把行裝收拾起來罷!得永遠穿著鞋子,拿著手杖,……誰敢說主不就在今晚走過你的門口呢?」

  今晚他已經來得很近。他的翅膀的影子已經映在門上了。

  德法兩國之間出了些表面上無關緊要的事,接著邦交突然緊張起來。三天之內,大家從平時好鄉鄰的關係一變而為戰爭前奏的挑釁口吻。對於這種情形,誰也不會驚奇,除非是那般以為理性業已統制世界的夢想家。而這等人在法國是很多的;他們看到萊茵彼岸的輿論界忽然一夜之間變了態度,聲勢洶洶的高唱排法論調的時候,不由得大吃一驚。兩國之內都有些報紙素來自命為享有愛國的專利權,以民族的代表自居,(有時是暗中受著政府的指使),要求政府採取某種政策。德國的輿論便是這樣的對法國用了蠻橫無理的,最後通牒式的口吻。原來德國跟英國有糾紛,而德國不答應法國置身事外。它那些傲慢的報紙強迫法國作擁護德國的聲明,否則就要法國支付戰爭的第一批代價;它們想用恫嚇手段來獲取同盟國,不經戰爭而先把對方當作戰敗的、心悅誠服的屬國看待,——總而言之,把法國看作跟奧國一樣。這兒我們可以看出德意志帝國主義被勝利沖昏了頭腦;也可以看出德國一般政治家完全不瞭解別的民族,把他們行之於國內的金科玉律,強權就是公理的那一套,應用到別人身上。對於一個古老的民族,在歐洲享有德國從來未有的幾百年的光榮和威望的國家,這種強暴的壓迫自然要引起跟德國的期望完全相反的後果。法蘭西那股沉沉酣睡的傲氣驚醒了,舉國上下都沸騰起來,連最麻木的人也氣得直嚷。

  德國的民眾跟這些挑釁行為完全不相干:每個國家的老百姓只要求和和氣氣的過日子;德國的百姓尤其來得和氣,親熱,願意跟大家安居樂業,並不想打倒別人而很樂於讚美他們,摹仿他們。可是當局並不徵求老實人的意見;他們也沒有膽量發表意見。凡是沒有勇氣參與公共行動的人,勢必成為公共行動的玩具,成為響亮而荒唐的回聲,反射出輿論界的呐喊和領袖們的挑戰;《馬賽曲》或《保衛萊茵》便是這樣產生的。

  這件事對克利斯朵夫與奧裡維真是一個可怕的打擊。他們樸素相親相愛的程度,使他們沒法想像為什麼他們的國家不採取跟他們同樣的辦法。這股突然覺醒的深仇宿恨,兩個人都看不出其中的理由,尤其是克利斯朵夫;他以德國人的身分,覺得對一個被自己的民族打敗的民族沒有憎恨的理由。他一部分同胞的驕傲狂悖使他非常痛心;在某個限度之內,他對於這種棄令投降的舉動和法國人同樣憤慨;可是他不大明白為什麼法國不肯做德國的盟友。他認為德法兩國有多少深刻的理由應當攜手,有多少共同的思想,同時又有多麼重大的使命應當協力完成,所以它們倆一味仇視的情形使他看了大為氣惱。和所有的德國人一樣,他覺得法國在這件誤會中是主要的罪人;因為即使他承認戰敗的回憶對法國很痛苦,也認為只是自尊心的問題,而為了更重大的利益——為了文明,為了法蘭西,——就不應當再想到自尊心。他從來沒費心把阿爾薩斯—洛林問題思索一下。他在小學裡已經學會了把併吞阿爾薩斯—洛林的行為看作天公地道的行為,那不過是在幾百年的異族統制之後,把德國的土地歸還給德國罷了。所以一發覺他的朋友認為那是件罪行的時候,他簡直攪糊塗了。他從來沒跟他談起這些事,滿以為他們的意見是一致的;不料他素來相信為誠實的,胸襟寬大的奧裡維,竟沒有衝動,沒有憤怒,而只是不勝悲苦的和他說,一個民族可能放棄對於這樣一件罪行的報復,但要他同意這件罪行究竟對他是奇恥大辱。

  他們倆極不容易彼此瞭解。奧裡維舉出許多歷史上的理由,證明阿爾薩斯為拉丁土地而應當由法國收回,但對克利斯朵夫一點沒作用;可以支持相反的主張的同樣充分的論據多得很:不論哪一種政見,都可以在歷史上找到它所需要的理由。——克利斯朵夫的重視這個問題,並不僅僅是為了牽涉到法國,而主要是為了人情問題。關鍵不在於阿爾薩斯人是否德國人。事實是他們不願意做德國人;成為問題的只有這一點。誰有權利說:「這個民族是屬￿我的,因為他是我的兄弟。"倘使對方不認他是兄弟的話?即使這種否認是不應該的,那末錯也錯在不能討兄弟喜歡的那一方面,因為他沒有權利硬要對方跟著他走。四十年來,德國人用著武力和種種的威脅利誘,甚至也由賢明正直的德國當局行了許多德政以後,阿爾薩斯人始終不願意做德國人。即使他們因意志消沉而不得不讓步的時候,那般被迫離鄉別井,逃亡異地的人的痛苦,——或者更慘的,那些沒法離開而忍受著深惡痛絕的枷鎖,眼看鄉土被侵佔,同胞被屈服的人的痛苦,是永遠消滅不了的。

  克利斯朵夫天真的承認自己從來沒看到問題的這一方面,接著心裡就不好過了。一個老實的德國人討論問題往往非常坦白,那是看重自尊心的拉丁人——不管他多麼真誠——不大辦得到的。固然,歷史上所有的民族都犯過這一類的罪惡:克利斯朵夫可並不援引那些例子做德國的口實。他太高傲了,不能去找那種可恥的藉口;他知道人類越進步,人的罪惡越顯得可怕,因為四周有著更多的光明。但他也知道,倘若法國打了勝仗,也不見得比德國更有節制,一定也會在罪惡的連鎖中加上一環。這樣,悲慘的衝突可以永遠繼續下去,使歐羅巴文明的精華受到危險。

  克裡斯朵夫固然為了這個問題很難受,但奧裡維更痛苦。可悲的還不止在於兩個最配攜手的民族自相殘殺。便是在法國內部,也有一部分人準備跟另一部分的人廝殺。和平運動與反軍國主義運動,多少年來同時由國內最高尚的跟最下賤的分子在那裡宣傳。政府讓他們幹去;只要是不妨礙政客們眼前的利益的,政府對一切都采著旁觀的態度;它沒想到最危險的並不在於公開支持一種最危險的主義,而是在於聽讓這種主義潛伏在民族的血管中,等政府預備作戰的時候來破壞戰爭。這主義一方面迎合自由思想的人,因為他們夢想建立一個友好的歐羅巴,由它把所有的努力結合起來,締造一個更公平更有人性的世界;同時它也迎合無恥小人的自私自利,因為這般人是不論為什麼人什麼事都不肯把自己的皮肉去冒險的。——這些反戰思想把奧裡維和他的許多朋友都感染了。有一二次,克利斯朵夫在自己家裡聽到一些談話,不禁為之駭然。那位好心的莫克,腦子裡裝滿了人道主義的幻想,精神奕奕的睜著眼睛,語氣非常柔和的說,應當阻止戰爭,而最好的方法是煽動士兵反抗,教他們向長官開槍。他保證那一定會成功。工程師哀裡·哀斯白閑冷冷的回答說,倘若發生戰事,他和朋友們先要跟國內的敵人算清了賬,再上前線。安特萊·哀斯白閑卻站在莫克一邊。克利斯朵夫有一天看見弟兄倆爭執得很凶,甚至互相以槍斃來威嚇。雖然這些殺氣騰騰的話還帶著說笑的口吻,可是聽的人很能感到他們說的話有朝一日的確句句會實行的。克利斯朵夫好不詫異的估量著這個荒唐的民族,永遠預備為了思想而自殺……真是瘋子。專講邏輯的瘋子。各人只看見自己的思想,不走到終點,決不肯有一點兒讓步。而且他們當然是以互相消滅為快的。人道主義者對愛國主義者開火。愛國主義者對人道主義者開火。而這時候敵人來了,把國家和人類一起壓得粉碎。

  「可是告訴我,"克利斯朵夫問安特萊·哀斯白閑,"你們和別的民族的無產階級有沒有聯繫好呢?」

  「反正要有個人首先發難。那就由我們來了。我們素來是打先鋒的。讓我們來發信號罷!」

  「要是別人不響應怎辦呢?」

  「不會的。」

  「你們有沒有協定,有沒有預先定下一個計劃?」

  「用不著協定!我們的力量比什麼外交手段都強。」

  「這不是一個觀念的問題,而是戰術的問題。倘使你們要消滅戰爭,就得用戰爭的方法。在兩國之間先把你們的作戰計劃定下來,把你們在德法兩國的行動和日期商量妥當。倘若你們只存著碰運氣的心,那末結果怎麼樣?一方面是毫無計劃的碰運氣,另一方面是有組織的強大的力量,——你們不被他們壓倒才怪!」

  安特萊·哀斯白閑不聽這些。他聳聳肩,只空空洞洞的說些威嚇的話:他說拿一把砂子放在要害,放在齒輪裡,就能把機器破壞。

  可是從容不迫的談理論是一件事,把思想付諸實行——尤其在需要當機立斷的時候,——又是一件事。狂風巨浪在心坎裡嘗過的時間的確是難過的。一個人自以為是自由的,是自己思想的主宰;不料你忽然覺得不由自主的被什麼東西拖著。你心中有個曖昧的意志要違反你的意志。你這才發見有個陌生的主宰,有一種無形的力統制著人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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