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外國文學 > 約翰·克利斯朵夫 | 上頁 下頁 |
二〇四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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少校不由得愣了一愣:「怎麼!你也這樣說?……好吧,不管誰是誰非,反正我們現在這樣過得很好,不用看見這些人。可不是,孩子?」 「不,爸爸,有些人來往來往,我覺得是愉快的。」 少校不出聲了,只裝沒聽見女兒的話。他表面上不願意露出來,其實對於克利斯朵夫給他的影響並不是毫無感受。他的狹窄的頭腦和暴躁的性情還沒壓倒他的正直和豪俠的心腸。他喜歡克利斯朵夫,喜歡他的坦白與精神的健康,常常惋惜他是德國人。他雖然跟克利斯朵夫爭得面紅耳赤,卻老是要找這種辯論的機會;克利斯朵夫的理由慢慢的在他心中發生作用了。他當然不肯承認。有一天,克利斯朵夫發覺他躲躲閃閃的看著一本書。後來賽麗納送克利斯朵夫出門的時候,說:「你知道他看的什麼書嗎?是韋爾先生的著作。」 克利斯朵夫聽了很高興。 「那末他怎麼說呢?」 「他說:'這畜生……'可是他捨不得把書丟下。」 克利斯朵夫下次看到少校的時候絕口不提那件事。倒是他先問:「怎麼你不再拿你的猶太人來跟我麻煩了?」 「用不著了,"克利斯朵夫說。 「為什麼?"少校聲勢洶洶的追問。 克利斯朵夫不回答他,一邊笑一邊走了。 奧裡維說得不錯。一個人對於別人的影響,決非靠言語完成,而是靠精神來完成的。有一般人能夠用目光,舉動,和清明的心境,在周圍散佈出一種恬靜的,令人蘇慰的氣氛。克利斯朵夫所散佈的是活潑潑的生命。它慢慢的,慢慢的,仿佛春天的一般暖氣似的,透過死氣沉沉的屋子,透過古老的牆壁和緊閉的窗子,使那些被多少年的痛苦,病弱,孤獨,磨得枯萎憔悴,差不多已經死了的心再生。這是心靈對心靈的力量,感受的和施與的雙方都不知道的。可是宇宙萬物的生命就靠這種潮漲潮落的運動,而支配這運動的便是那神秘的吸引人的力量。 住在克利斯朵夫和奧裡維的公寓的四層樓上的,便是上文提過的那個三十五歲的少婦,奚爾曼太太。她兩年以前死了丈夫,一年以前又死了一個七八歲的女孩子。她和婆婆住在一起,她們都不跟人往來。在整幢屋子的房客中間,和克利斯朵夫最生疏的便是她了。他們難得碰到,並且從來不搭訕。 她是個高大,清瘦,身腰相當好看的女人:深色的眼睛沒有光彩,沒有表情,有時射出一道黯淡的陰沉沉的火焰,照著她蠟黃的扁平臉和癟陷的嘴巴。老奚爾曼太太是個虔婆,成天呆在教堂裡。媳婦卻一心一意想著自己的悲傷,對什麼都不感興趣。她周圍放的全是亡女的遺物和照相等等;因為全神貫注著這些東西,她腦海裡再也看不見孩子的形象;眼前那些死的形象把心中那個活的形象給毀掉了。她因為看不見孩子,便更固執的要看見孩子;她要想念她,要專心一意的想念她;結果是毫無辦法。於是她冷冰冰的呆在那裡,惘然若失,一滴眼淚都沒有,生命枯涸了。宗教也無能為力。她奉行儀式,可並不愛宗教,因此也沒有活潑潑的信仰;她在教堂裡獻捐,但不積極參加慈善事業;她所有的宗教都建築在一個念頭上,就是跟女兒再見。其餘的都對她不相干。上帝?她跟上帝有什麼關係?要能再見女兒才行呢!……但這一點就毫無把握。她只是心裡要這麼相信,固執的,拚命的要相信;但老是懷疑著……她最受不了看到別人的孩子,心裡想:「為什麼這些孩子倒沒有死?」 街坊上有個小姑娘,身段舉動都象她死了的女兒。一朝瞧見她拖著小辮子的背影,她就渾身發抖,跟在後面;看到孩子回過頭來而明明不是她的女兒的時候,她真想把她勒死。她抱怨哀斯白閑家的孩子在上一層樓吵鬧;她們已經被父母管教得很安靜了,但只要在屋子裡邁著小步走幾下,她立刻打發僕人上去要求靜默。克利斯朵夫有一回帶著那些小姑娘從外邊回來碰到她,被她瞧孩子的那副兇狠的目光嚇壞了。 一個夏天的晚上,這個活死人正靠近窗子,坐在暗中發愣,腦子裡一片虛無,忽然聽見克利斯朵夫的琴聲。他慣於在這個時間一邊彈琴一邊幻想。她聽到這音樂就惱,因為迷迷忽忽的境界被擾亂了。她憤憤的關上窗子;可是音樂直鑽到房間裡頭,使她恨極了。她心裡想禁止克利斯朵夫彈琴,但是沒有這權利。從此,每天在同一個時間,她又憤怒又焦急的等琴聲開始;倘若開場得遲了,她的怒氣只有增加。她不由自主的要把音樂從頭聽到尾;等到音樂完了,她那個麻痹的境界再也找不到了。——有天晚上,她呆在黑魆魆的臥室的一角;從緊閉的窗子中透過來的遙遠的音樂使她打了個寒噤,久已枯涸的眼淚居然淌了出來。她過去打開窗子,一邊聽一邊哭。音樂好比雨水,一點一滴的滲透了她枯萎的心,它又活過來了。她重新見到了天空、明星、夏夜,覺得象一線黯淡的光似的,心中有了些對於生命的興趣,對於人類的同情。夜裡,幾個月來第一次,她的孩子在夢中出現了。因為使我們接近亡人的最可靠的辦法,是積極的參加生活,他們是跟著我們的生存而生存,跟著我們的死亡而死亡的。 她並不想認識克利斯朵夫,但一聽到他跟孩子們在樓梯上走過,不禁躲在門背後聽幾句兒童的嘮叨,同時她的心忐忑的亂跳。 有一天她正要出門,聽見小小的腳步在樓梯上走下去,聲音比平時高了一些,有個孩子和她的妹妹說:「輕一點,呂賽德,你知道,克利斯朵夫說過的,別打攪那位傷心的太太。」 另外一個便放輕了腳步,低著聲音說話。這一下奚爾曼太太可忍不住了:她開出門去,拚命抓著她們擁抱。她們害了怕,有一個甚至哭了。她只得把她們放下。 從此以後,遇到她們,她就對她們笑,可是笑起來臉有點兒抽搐。(她已經沒有笑的習慣了。)她也和她們說些突兀的親熱的話,孩子們驚駭之下,只嗄著嗓子輕輕的回答幾句。她們始終怕這位太太,比以前更怕了;走過她家的門口,唯恐她來抓她們而竟飛跑了。她卻躲在門內偷瞧,心中非常慚愧,自以為對不起死了的女兒,甚至跪在地下禱告,請她原諒。但那時她生活的本能與愛的本能都已經蘇醒,再也壓不下去了。 一天晚上,克利斯朵夫從外面回來,發見屋子裡亂烘烘的,好象出了事。人家告訴他華德萊先生突然發作心絞痛死了。克利斯朵夫想起那個義女,不禁為之翩然。沒有人知道華德萊先生有什麼親屬,所以那女孩子差不多是毫無倚靠了。克利斯朵夫連奔帶爬的趕到四樓,華德萊公寓的門打開著,他沖進去,發見高爾乃伊神甫守在靈前,女孩子淌著眼淚叫著爸爸;看門女人很笨拙的在那兒安慰她。克利斯朵夫過去抱起孩子,跟她說些溫柔的話。她傷心得無可奈何的勾著他的脖子;他想把她從家裡帶出來,她不肯。他只得留在那裡陪她。白日將盡,他靠窗望著,把她在臂抱中輕輕的搖擺。孩子慢慢的靜下來,嗚嗚咽咽的睡著了。克利斯朵夫把她放在床上,笨手笨腳的替她解鞋帶。天快黑了。公寓的門還開著,有一個影子閃進來,連帶還有裙子悉悉索索的聲音。克利斯朵夫在昏暗中認出奚爾曼太太的那雙火剌剌的眼睛。她站在門口,喉嚨梗塞著說:「我是來……你可願意……把她交給我嗎?」 克利斯朵夫握著奚爾曼太太的手。她哭了。接著她坐在床頭,過了一忽又說:「讓我來照顧她吧……」 克利斯朵夫和高爾乃伊神甫一同回到頂樓上。教士有點不好意思,表示自己很唐突。他謙卑的說希望死者原諒:他不是以教士的身分而是以朋友的身分來的。 第二天早上,克利斯朵夫再到華德萊公寓的時候,發見女孩子抱著奚爾曼太太的脖子,那種天真跟信賴的神氣,足見兒童對於能夠討他們喜歡的人是立刻會傾心的。她答應跟著新朋友走……原來她已經把義父給忘了,對新媽媽表示非常親熱。這種情形照理是教人不大放心的。奚爾曼太太自私的愛有沒有看到這一層呢?……也許看到罷。可是有什麼相干?她非愛不可。愛才是幸福…… 華德萊先生下葬了幾星期以後,奚爾曼太太帶著孩子離開巴黎,到鄉下去了。走的時候,克利斯朵夫和奧裡維都在場。她那個衷心歡悅的表情,他們倆從來沒見過。她完全沒注意到他們,臨走才發覺了克利斯朵夫,過來握著他的手說:「你救了我。」 克利斯朵夫聽了很奇怪,他和奧裡維回上樓去,說:「她是什麼意思呢,這瘋瘋癲癲的女人?」 過了幾天,他接到一張照片,是個陌生的女孩子,坐在一張圓凳上,很乖的把兩隻小手交叉著放在膝蓋上,眼神清明而憂鬱。照片下面寫著一行字:「我的亡女感謝你。」 一縷新生的氣息就是這樣的在那些人中間吹過。一座熱情的爐灶在六層樓上燃燒,它的光芒慢慢的透入整幢屋子。 克利斯朵夫可不覺得,他只嫌功效太慢。 「啊!"他歎道,"要那些不願意相識的,信仰不同的,階級不同的好人攜手,難道竟不可能嗎?」 「急什麼!"奧裡維說,"那需要互相的容忍和同情,而這些又得從內心的歡樂產生的。——所謂內心的歡樂,是一個人過著健全的,正常的,和諧的生活所感到的喜悅,——覺得自己作著有益的活動,參與著偉大的事業所感到的喜悅。要達到這種境界,必須國家處在一個偉大的時代,或者更好是正在走向'偉大'的時代。同時也需要——(這兩點是同時來的)——有一個超黨派的、聰明的、強有力的政權,能運用大家所有的精力的政權。這超黨派的政權的力量一定是靠自己本身而非靠什麼群眾的,一定是不依賴那些混亂的'多數',而是以它所完成的事業使大眾心悅誠服的,例如戰勝的將軍,匡救國難的獨裁政府,'智慧高於一切'的政權……究竟是什麼我也說不上來。那是我們作不了主的。要有機會,還要有懂得抓住機會的人;要幸運與天才兩者俱備。等著罷,希望罷!力量已經有在這裡了:信仰的力量,科學的力量,古法蘭西、新法蘭西、大法蘭西的工作的力量……如果有什麼神咒能把這些聯合的力量發動起來,那將是多麼偉大的氣勢!可是這神咒,既不是你,也不是我念得出來的。誰能夠呢?勝利嗎?光榮嗎?……耐著性子吧!主要的是,整個民族所有堅強的分子都得養精蓄銳的等著,不能消耗自己的力量,不能在時間沒來到以前灰心。唯有能夠用幾世紀的耐性,勞苦,信仰,去換取幸運與天才的民族,才有獲得幸運與天才的希望。」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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