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外國文學 > 約翰·克利斯朵夫 | 上頁 下頁
二〇三


  韋爾先生和少校有許多地方可以意見相投。那個埋頭書本,終年在思想中過生活的韋爾先生,原來對軍事問題興趣非常濃厚:這種古怪的情形在一般思想家是常有的。書生本色的老人崇拜著拿破崙,把凡是能令人回想到帝政時代那首史詩的紀念物和書籍,都搜羅在家裡。韋爾象同時代的多少人一樣,被那顆煊赫的太陽的遙遠的光芒照得眼花了。他一一追溯當年的戰役,把它們重新排演一番,研究行軍的步驟;他是學士院與大學裡的那一派室內戰略家,不是解釋奧斯特利茨一仗,便是糾正滑鐵盧一役的錯誤。對於這種拿破崙迷,他第一個會詼謔百出的取笑;可是他仍不免為這些美妙的故事入迷,好比玩著遊戲的小孩子。有些軼事甚至會使他流眼淚:他一發覺自己這樣的動感情,便笑彎了腰,把自己叫做蠢老兒。其實,他的迷拿破崙並非為了愛國,乃是為了愛好奇妙的故事,愛好空中樓閣的活動。他的確是個愛國分子,比許多純血種的法國人更愛法國。法國的反猶太主義者常常猜疑定居法國的猶太人,打擊他們對法國的感情:這種行為簡直愚蠢透了。一個家庭過了兩三代以後,必然愛它居住的鄉土;而猶太人除此以外還有特殊的理由,愛好這個在西方代表思想最前進最自由的民族。因為他們近百年來就在幫助這個民族望那個方向走,而所謂自由。一部分也是他們的成績。所以看到什麼封建勢力威脅自由的時候,他們就會起來保衛它。破壞歸化法國的民族與法國之間的感情,——有一群該死的瘋子就希望這樣,——等於幫助自己的敵人。

  夏勃朗少校便是這一類頭腦不清的愛國主義者,受著報紙的恐嚇,以為所有定居在法國的外國民族都是潛伏的敵人;而他們雖然天生的好客,也硬教自己猜疑,憎恨,否認自己的民族有兼收並蓄、同化外來民族的泱泱大國的氣度。所以夏勃朗認為對於二層樓上的房客是不應當理睬的,儘管心裡很願意認識他。另一方面,韋爾先生也很高興和軍官談談;但他知道對方的那一套國家主義,也就有點兒瞧不其他。

  克利斯朵夫比少校更少理由對韋爾先生感到興趣。但他看著不公平的態度受不了。所以夏勃朗一攻擊韋爾,他就跟他爭辯。

  有一天,少校照例嘰嘰咕咕的詛咒現狀,克利斯朵夫和他說:「這得怪你們自己。你們全是望後退的。只要法國有什麼事情不行,你們便逞著自己的脾氣,吵吵嚷嚷的辭職了。仿佛你們把自己認輸當做是有面子的。這樣高興打敗仗的人,從來沒見過。你是軍人,請你告訴我,難道這能算一種作戰的方式嗎?」

  「不是作戰的問題,"少校回答。"我們不能拿法國做犧牲皮面互相廝殺。但在這一類的鬥爭裡頭,就得說話,辯論,投票,跟多少無賴的人混在一起:那我是辦不到的。」

  「你真是灰心透了!在非洲你不是見得多了嗎?」

  「非洲的玩藝兒哪有這些事情醜惡!在那邊我們可以砍掉他們的腦袋!並且要戰鬥,先得有兵。在非洲我有我的狙擊手。這兒我是孤掌難鳴。」

  「可是好人並不少啊。」

  「在哪兒?」

  「到處都是。」

  「那末他們在幹什麼?」

  「跟你一樣,他們一事不做,說是無法可想。」

  「至少舉出一個人來。」

  「豈止一個,我隨便就可以舉出三個,而且都跟你住著一幢屋子。」

  克利斯朵夫說出韋爾先生,——少校聽了直嚷,——哀斯白閑夫婦,——他簡直跳起來了:

  「那個猶太人嗎?那些德萊弗斯黨嗎?」

  「德萊弗斯黨?那有什麼關係?」

  「就是他們把法國斷送了的。」

  「他們跟你一樣的愛法國。」

  「要是真的,那末他們都是瘋子,害人的瘋子。」

  「一個人不能對敵人公平一點嗎?」

  「跟那般明槍交戰的,光明磊落的敵人,我當然能夠。你瞧,現在我放在跟你這個德國人談話。我看得起德國人,雖然心裡很希們有朝一日能把我們吃的虧加利奉還他們。可是你說的那些內奸,情形就不同了:他們用的是暗箭,是不健全的觀念,含有毒素的人道主義……」

  「對啦,你的思想好比中世紀的武士第一次遇到炮彈一樣。那有什麼辦法呢?戰爭在進化啊。」

  「好吧。那末別扯謊,咱們就說這個是戰爭。」

  「要是有個共同的敵人來威脅歐洲,難道你不跟德國人聯盟嗎?」

  「那我們在中國已經實行過了。"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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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指一九○○年八國聯軍入侵中國。

  「你向四下裡瞧瞧罷!你的國家,所有我們的國家,在民族的英勇的理想主義上,不是都受到威脅嗎?它們不是都給抓在政治冒險家跟思想冒險家的手裡嗎?對付這個共同的敵人,你們不是應該和你們的有氣力的敵人攜手嗎?象你這樣的人怎麼會看不見事情的真相?你所謂的敵人,無非是些擁護一種跟你的理想不同的理想的人!一種理想就是一種力!這是你不能否認的;在最近一次的鬥爭中,是你們對手方面的理想把你們打敗了。與其為了反對那個理想而浪費你們的精力,幹嗎不把那個理想跟你們的放在一起,去對付一切理想的公敵,對付損害國家利益的人,對付侵蝕歐洲文明的蠹蟲?」

  「先得知道為了誰?為了促成我們敵人的勝利嗎?」

  「你們在非洲的時候,有沒有考慮到你們打仗是為了一個王還是為了共和國。我看你們之中好多人都沒想到什麼共和國吧?」

  「他們不管這些。」

  「好吧!可是法蘭西已經沾了光。你們的征戰是為了它,也是為了你們。現在你們也得這樣幹!擴大戰鬥的陣營。別為了政治上或宗教上的細故而互相傾軋。那是些無聊的事。你們的民族是教會的代表也罷,是理性的代表也罷,都無關緊要。第一得教你們的民族活著!凡是能激發生機的都是好的。敵人只有一個,便是貪圖享樂的自私自利,是它把生命的泉源吸幹了,攪溷了。你們得把力量,光明,豐滿的愛,犧牲的歡樂,儘量激發起來。永遠不能教別人代庖。你們得自己來幹,幹,你們得聯合起來!……」

  他說著在鋼琴上奏起《合唱交響樂》①中那段《降B調進行曲》的開頭的幾節。

  「你知道,"他停下來說,"如果我是你們的音樂家,或是夏邦蒂哀或者勃呂諾,我要替你們把《公民執戈前驅》,《國②際歌》,《亨利四世萬歲》,《神估法蘭西》等等,一起放在一闋合唱交響曲裡,——(你聽,就象這種派頭),……——我要替你們做一盤大雜燴塞在你們嘴裡!那當然是怪味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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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即貝多芬作的《第九交響曲》。
  ②夏邦蒂哀與勃呂諾均為法國近代音樂家。


  (也不見得比他們做的更怪);——可是我敢擔保,你們吃下去肚子裡會熱騰騰的冒出火氣來;你們非有所行動不可!」

  他說著哈哈大笑。

  少校也跟著他笑了:「你是個好漢,克拉夫脫先生。可惜你不是我們這一邊的人!」

  「怎麼不是?到處是同一的戰鬥。咱們靠攏一些罷!」

  少校表示同意;但也至此而已。於是克利斯朵夫拿出固執的脾氣,把話題又轉到韋爾先生與哀斯白閑夫婦身上。軍官跟他一樣的死心眼兒,翻來覆去都是反對猶太人和德萊弗斯黨的那套老調。

  克利斯朵夫因此很難過。奧裡維和他說:「你別傷心,一個人不能一下子改變整個社會的思想的。那太理想了!可是你已經不知不覺的做了不少事了。」

  「做了些什麼?"克利斯朵夫問。

  「你是克利斯朵夫。」

  「這對別人有什麼好處?」

  「噢!很大的好處。親愛的克利斯朵夫,你只要保持你的面目。別替我們操心。」

  可是克利斯朵夫決不肯罷休。他繼續跟夏勃朗少校爭辯,有時很激烈。賽麗納看了覺得好玩。她聽他們談話,靜靜的做著活兒,並不加入辯論,但她似乎快活了些,眼睛更有光彩,四周的天地也擴大了。她開始看書,比較的肯往外走動了,感到興趣的事也多了些。有一天克利斯朵夫為了哀斯白閑跟她的父親大開論戰的時候,少校看見她微微笑著,便問她作何感想;她安詳的回答:「我覺得克利斯朵夫先生是對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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