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外國文學 > 約翰·克利斯朵夫 | 上頁 下頁
二〇二


  「要是你愛她而她也愛你的話,你為什麼不娶她呢?"克利斯朵夫問。

  於是安特萊抱怨賽麗納是個教會派。克利斯朵夫問這句話是什麼意思。他說那是奉行宗教儀式,奴事上帝和上帝的僧侶。

  「那對你有什麼相干?」

  「我不願意我的妻子屬￿我以外的人。」

  「怎麼!你甚至對妻子的思想都忌妒嗎?那末你比那個少校更自私了。」

  「你這是唱高調。你自己會娶一個不喜歡音樂的太太嗎,你?」

  「我已經有過這經驗了!」

  「兩人思想不同,怎麼能一起過日子?」

  「丟開你的思想罷!我可憐的朋友,一個人戀愛的時候,什麼思想都不在乎的。要我所愛的女人象我一樣的愛音樂,對我有什麼作用?為我,她本身就是音樂!一個人象你一樣有機會愛上一個姑娘而她也愛你的時候,那末讓她相信她的,你相信你的。不是挺好嗎?歸根結蒂,你們倆的思想都同樣的有價值。世界上只有一條真理:就是相愛。」

  「你這是說的詩人的話。你沒看到人生。為了思想不同而痛苦的夫婦,我看得太多了。」

  「那表示他們相愛不深。一個人先得知道自己究竟要些什麼。」

  「意志並不是萬能的。我便是要跟夏勃朗小姐結婚也不能。」

  「讓我聽聽你的理由行不行?」

  安特萊便說出他的顧慮:自己地位還沒有穩固,沒有財產,身體不好。他懷疑自己究竟有沒有權利結婚。那是多麼重大的責任!……會不會造成你所愛的人的不幸?會不會使你自己痛苦?——何況將來還有兒女問題……最好還是等一等再說,——或者是根本放棄。

  克利斯朵夫聳聳肩膀:「你的愛原來是這種方式的!如果她真有愛情,她一定很高興為愛人鞠躬盡瘁。至於兒女,你們法國人真是可笑。你們要有把握使他們過著養尊處優的生活,不吃一點苦的時候,才肯把他們放到世界上來……見鬼!那跟你們有什麼相干?你們只要給他們生命,使他們愛生命,有保衛生命的勇氣就得了。其餘的……他們活也罷,死也罷……那是各人的命運。難道放棄人生倒比碰碰人生的運氣更好嗎?」

  克利斯朵夫這種健全的信心把安特萊感動了,可是不能使他下決心。他說:

  「是的,也許……」

  但他至此為止。象其餘的人一樣,他仿佛害上了不能有志願不能有行動的軟癱病。

  克利斯朵夫竭力想掃蕩這種麻痹狀態,那是他在大多數的法國朋友身上見到的;而奇怪的是他們儘管無精打采,卻照舊不辭勞苦的,甚至於很興奮的,忙著自己的工作。他在各個不同的中產社會裡遇到的幾乎全是牢騷滿腹的人,厭惡秉政的當局跟他們腐敗的思想,對於他們民族精神的受到污辱都覺得憤懣。而這並非個人的怨望,並非某些人或某個階級被剝奪了政權與活動而發的牢騷,例如精力無處發洩的免職的公務員,或是躲在田莊上,象受傷的獅子般坐以待斃的貴族階級的苦悶。這是一種精神上的反抗,潛在的,深刻的,普遍的:在軍隊裡,司法界裡,大學裡,辦公室裡,在政府的一切重要機構中間,到處都有這種情緒。可是他們毫無動作。他們先就灰心了,老說著:「無法可想,無法可想。」

  於是他們戰戰兢兢的把自己的思想,談話,回避著一切不愉快的事,努力在日常生活中找避難所。

  要是他們僅僅脫離政治活動倒也罷了。但就在日常行動的範圍裡,那些老實人也都不願意有所行動。他們含羞忍辱,跟他們瞧不起的壞蛋來往,避免和這批人鬥爭,認為是沒用的。譬如說,克利斯朵夫所認識的那些藝術家,音樂家,為什麼一聲不出的讓輿論界的小丑教訓他們呢?其中有的是愚蠢無比的傢伙,鬧過多少大眾皆知的,不學無術的笑話,而仍被認為大眾皆知的權威。他們的文章跟書連寫都不是自己寫的;他們雇著書記;而那些可憐的餓鬼,為了衣食連出賣靈魂都願意,倘使他們有靈魂的話。這種情形在巴黎是公開的秘密。可是壞蛋繼續高高在上的統治著,傲慢不遜的對待藝術家。克利斯朵夫讀到他們某些評論,簡直氣得直嚷:「噢!這股膿包!」

  「你罵誰呀?"奧裡維問。"老是罵節場上的那些鬼東西嗎?」

  「不,我是罵老實人。壞蛋們扯謊,搶劫,盜竊,兇殺:那是他們的本行。可是其餘的人,一方面鄙薄壞蛋,一方面讓壞蛋作惡的人,我更瞧不起。如果輿論界的同事,如果正直而有學問的批評家,如果被那些小丑戲弄的人,不是因為膽怯,因為怕連累自己,或是因為存著可恥的心和敵人默契,免得受到攻擊,——如果不是為了這些理由而不聲不響的縱容那些丑類,如果不讓他們假借自己的名義與友誼做護身符,那末這種無恥的勢力自然站不住的。無論什麼事都是同樣的毛病。我碰到過幾十個正派的人,提到某個人的時候都說:『他是個混帳東西。'可是沒有一個不稱呼他'親愛的同行',不跟他握手。他們都說:'這種人太多了!'——是的,奴顏婢膝的人太多了。懦弱的好人太多了。」

  「唉!你要我們怎麼辦呢?」

  「你們自己去當警察呀!等什麼?等老天來替你們處理嗎?你瞧,這一回雪已經下了三天,把你們的街道壅塞了,把你們的巴黎弄成了一個泥窪。你們又幹些什麼?你們罵市政當局把你們丟在泥湫裡。可是你們有沒有試過想爬出來呢?真叫做天曉得!你們抱著胳膊發愣,連自掃門前雪的勇氣都沒有。沒有一個人是盡責的,政府不盡政府的責任,私人不盡私人的責任:只互相推諉一陣了事。幾百年君主制度的教育,養成了你們什麼都不親自動手的習慣,你們在等待奇跡出現之前,只會扯著脖子望著天。可是只有你們肯下決心行動,才是唯一可能的奇跡。你瞧,奧裡維,你們的聰明跟品德盡夠拿來轉讓給別人;可是你們缺少熱血。第一應當由你來發動。你們的病既不在頭腦,也不在心,而是在於你們的生機。它溜走了。」

  「那有什麼辦法?得等它回來啊。」

  「先要有志願希望它回來!聽見沒有:要有志願!為這一點,第一得吸收新鮮的空氣。一個人既然不願意走出家門,至少應當把他的屋子收拾乾淨。你們卻是讓節場上的烏煙瘴氣把瘟疫帶到家裡來。你們的藝術跟思想三分之二被玷污了:你們卻垂頭喪氣,連憤怒的情緒都鼓動不起來,差不多已經不以為奇了。這些荒唐的老實人中間,有幾個嚇壞了,甚至相信是自己錯了,那般走江湖的倒是對的。你們《伊索》雜誌的同人自命為不受任何事物的蒙蔽;我可在那兒碰到些可憐的青年,對於心裡明明不喜歡的藝術,嘴上承認是喜歡的。他們因為象綿羊一般的懦弱,所以即使沒有樂趣,也讓自己麻醉了:結果他們在自騙自的情形之下煩悶得要死!」

  克利斯朵夫象一陣風搖著酣睡的森林似的,又闖進那般遊移不決的人堆裡去。他並不想把自己的思想灌輸給他們,只給他們一些毅力,要他們敢於有自己的思想。他說:

  「你們太謙卑了。一個人最大的敵人是神經衰弱性的懷疑。寬容是可以的,而且是應當的。但決不能懷疑你所信為善與真的東西。凡是你相信的,你都應當保護。不問我們的力量怎麼樣,切不可退讓。在這個世界上,最渺小的人和最強大的人同樣有一種責任。而且——(那是他不知道的)——他也有他的威勢。別以為單槍騎馬的反抗是白費的!敢肯定自己的信念就是一種力量。你們近年來已經看到好幾個例子,政府和輿論都不得不顧慮到一個正人君子的意見來處理一件事情,而這正人君子的唯一的武器只有他那種精神的力量,百折不回的,公開向世人昭示的……

  「如果你們問我,辛辛苦苦費這許多力量有什麼用,奮鬥有什麼用……那末我告訴你們:——因為法蘭西已經奄奄一息了——因為歐羅巴也奄奄一息了——因為我們的文明,人類以幾千年的痛苦締造起來的文明要崩潰了,要是我們不奮鬥的話。國家遭了危險,歐羅巴這個大國遭了危險,——尤其是你們的,你們的法蘭西小國,被你們的麻木不仁給扼殺了。它就死在你們每一股死去的精力中,死在你們每一縷隱忍的思想中,死在你們每一個人品弱的意志中,死在你們每一滴枯涸的血中……起來罷!應當生活!是的,要是你們非死不可,也得站起來死。」

  最困難的還不在於要他們行動,而在於要他們共同行動。在這一點上,他們是絕對勸不醒的。他們互相抱怨。最優秀的人是最固執的。克利斯朵夫在自己那幢屋子裡就看到這種例子。法列克斯·韋爾,工程師哀斯白閑,少校夏勃朗,三個人彼此都不聲不響的抱著敵意。可是在不同的政黨或不同的民族旗幟之下,他們所願望的其實是同樣的東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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