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外國文學 > 約翰·克利斯朵夫 | 上頁 下頁
二〇一


  他還有最大的苦悶不好意思說出來:特務使軍官們互相猜忌,愚昧而兇惡的政客發些專橫的命令,軍隊不得不幹些卑鄙的警察工作,清理教堂,彈壓罷工,被當權的政黨——那些急進派的反對教會的小布爾喬亞——用來爭權奪利,向全國的人民泄忿。這老非洲人也討厭現在那個殖民地部隊,大部分都是招的一批最要不得的分子,因為要滿足別人的自私,——他們不願意分擔保衛"大法蘭西",保護海外的法蘭西的榮譽和危險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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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法國陸軍中的殖民地部隊,主要是招募壯丁編成的,因普通人都不願意到國外去當兵。

  克利斯朵夫當然用不著參與這些法國人的爭執:那跟他毫不相干;但他對這個老軍官很表同情。不論自己對戰爭是怎麼看法,他總認為一個軍隊應當造成兵士,就象蘋果樹應當結蘋果一樣,也認為把政客、美學家、社會學家移植到軍中去的確是荒唐的。可是他始終不明白這個剛強的人怎麼會這樣的退讓。一個人不去制服他的敵人,便是自己最大的敵人。而一切比較有價值的法國人都是往後退的。——克利斯朵夫在軍官的女兒身上也發見這種退讓的精神,而且更令人感動。

  她名字叫賽麗納。細膩的頭髮梳得很講究,把她的高爽的圓額角和尖尖的耳朵露在外面;臉很清瘦,下巴長得嫵媚大方;美麗的黑眼睛神氣很聰明,沒有一點猜忌心,非常柔和,是那種近視的眼睛;鼻子稍微大了一些;上嘴唇角有顆小痣;沉靜的笑容使她有點虛腫的下嘴唇怪可愛的望前突著。她天性仁厚,人也活潑,風雅,但一點好奇心都沒有。她很少看書,新出的作品是完全不知道的,從來不上戲院,不出去旅行,——(那是當年旅行太多的父親討厭的),——不參加上流社會的慈善事業,——(那是父親批評得一文不值的),——絕對不想研究什麼,——(父親嘲笑那些博學的女子),——難得離開那個圍在高牆裡頭的象口大井般的園子。她並不怎麼煩悶,儘量的找些事消磨日子,快快活活的忍受她的命運。在她身上和她周圍的氣氛中間(女人到處都會無意識的創造自己的氣氛),頗有夏鄧畫上的氣息。那是一種和暖的靜寂的境界,是面貌與態度之間的安詳,迷迷忽忽的關切著例行工作;——也是家常生活中的詩意,對於每天按時按刻的思想與舉動,始終那麼深切的愛好;——還有布爾喬亞的那種平凡的恬靜,奉公守法,誠實不欺,安靜的工作,安靜的娛樂,可是照舊富有詩意。大方,健全,清白,純潔,象麵包,象香草;一派的正直與善良。人物的和氣,舊屋的和氣,笑盈盈的心靈的和氣……

  克利斯朵夫對人的親切與信賴也博得了她的信賴,做了她的好朋友;他們的談話毫無拘束;她常常奇怪自己怎麼會答覆他某些問題;她對他說了許多對誰也沒說過的事。

  「那是因為你並不怕我的緣故,"克利斯朵夫跟她解釋。「咱們沒有談戀愛的危險:咱們朋友太好了,不會走上這條路的。」

  「你多好!"她笑著回答。

  那種帶著戀愛意味的友誼,最配一般曖昧的,喜歡玩弄感情的人的胃口,但對於性格健全的她,好象對於克利斯朵夫一樣是可厭的。他們只是親切的伴侶。

  有一天他問她,有些下午她坐在園子裡的凳上,膝上放著活計,幾小時的呆著不動的時候做些什麼。她紅著臉分辯,說並沒有幾小時,不過偶爾有幾分鐘,"繼續講她的故事"罷了。

  「什麼故事?」

  「自己編的故事。」

  「你自己編的?噢!講些給我聽罷!」

  她說他太好奇了。她只告訴他,她並不把自己做故事的主角。

  那他可奇怪了:「既然編故事,那末替自己編些美麗的故事,想像一種更幸福的生活,不是挺自然的嗎?」

  「要是我這樣做了,我會絕望的。」

  她因為洩漏了一些秘密的心事,臉紅了;接著她又說:「我在園子裡吹到一陣風就很快活。園子仿佛有了生氣。而且倘使那陣風強勁峭厲,從遠地方吹來的話,它給你帶來多少消息!」

  克利斯朵夫在她矜持的態度之下,咂摸到一種淒涼哀怨的心緒,為她平時用快活的性情以及她明知是無聊的活動遮蓋著的。為什麼她不把自己解放出來呢?象她這樣的人不是極配過一種活動的,有益的生活嗎?——她推說父親疼她,捨不得她離開。克利斯朵夫說她父親精神飽滿,不需要她支持,這種性格的男人很可以自個兒過活,沒有權利把她犧牲。她可替父親辯護,為了孝心而扯謊,說並非他強留她在家裡,而是她不忍心離開他。——這句話有一部分也是實在的。對於她,對於她的父親,對於一切她周圍的人,仿佛現狀得永遠繼續下去,決不能有所變更。她有一個哥哥,已經結了婚,認為她代替他侍奉父親是極自然的。他自己也只關心孩子。他疼愛他們的程度是絕對不讓他們自主。為他,尤其是為他的妻子,這種愛變成一種自願的枷鎖,束縛自己的生命,限制自己的活動:似乎有了孩子以後,個人的生活就完了,應當永遠放棄自己的發展。那個活潑,聰明,年輕的男子,已經在計算退休之前還得做多少年工作。——這一般好人甘心情願讓家人父子的感情把自己的志氣消磨淨盡;而重視家庭的空氣在法國是那麼濃厚,簡直教人喘不過氣來,尤其因為家庭已經減縮到最小限度:除了父母以外,只有一二個孩子。所謂感情只是一種畏縮的,一把死抓的愛,好似一個吝嗇鬼緊緊抓著手裡的黃金一樣。

  一件使克利斯朵夫對賽麗納更感興趣的偶然的事,讓他看到了法國人這種感情的狹窄,對於生活的畏縮,連自己分內的東西都不敢拿下來。

  哀斯白閑有一個年紀小十歲的兄弟,也是工程師。象不少中產階級的人一樣,他一方面很希望研究藝術,一方面又怕影響他布爾喬亞的前途。其實這也算不了難題,現在多數的藝術家都把這問題解決了,並沒冒什麼危險。可是一個人總得有志願,而這一點毅力就不是每個人都能有;第一,他們先不敢肯定自己的志願;而小康的生活慢慢的穩定之後,他們也就毫無反抗毫無聲息的聽其自然了。當然我們不責備他們,倘使本來可以成為安分守己的布爾喬亞,那自然不必做一個不入流的藝術家。不幸他們的幻滅往往在胸中留下一點憤懣的情緒:一個多麼偉大的藝術家在我身上死了!平時一①個人用所謂"達觀"勉強把這種情緒遮蓋著,但生活的確是給破壞了,直要到時間的磨蝕和新的煩惱把舊恨抹掉為止。這便是安特萊·哀斯白閑的情形。他很想從事于文學;但他的哥哥思想很固執,要他象自己一樣投身於科學界。安特萊人很聰明,對於科學——或者文學——都還有中等的天分;他沒有把握能成為一個藝術家,可是的確有把握能成為一個布爾喬亞;於是他讓步了,先是暫時的(大家該明白所謂暫時是什麼意思)順從了哥哥的意志,進了中央工程學校;考進去的名次不高,出來的時候也是一樣,從此他就幹著工程師這一行,很認真,但毫無興趣。當然,經過了這一番,他的一些藝術天分都喪失完了;所以他提到這事老帶著自嘲自諷的口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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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此系古羅馬尼羅皇帝自殺前語。

  「而且,"他說——(克利斯朵夫一聽就聽出奧裡維的悲觀氣息),——"人生也不值得你為了錯失一個前程而煩惱。多一個或少一個不高明的詩人有什麼相干!」

  弟兄倆很相愛;他們性格相同,可是很不投機。過去兩人都是德萊弗斯黨。但安特萊受了工團運動的吸引,是個反軍國主義者;而哀裡卻是愛國主義者。

  有時安特萊來看克利斯朵夫而不去探望他的哥哥,使克利斯朵夫覺得很奇怪,因為他跟安特萊談不到有什麼好感。安特萊一開口只會怨天尤人,——那是夠討厭的了;同時他也不聽克利斯朵夫說的話。因此克利斯朵夫老實表示他的訪問是多餘的;對方卻並不介意,似乎根本沒有發覺。終於有一天,克利斯朵夫注意到客人靠在窗子上,一心一意的留神著樓下的花園而不大理會他的說話,才明白了這個謎。他當場揭穿了;安特萊也老實承認他是認識夏勃朗小姐的,他來看克利斯朵夫也的確是為了她。話一多,他又說出他們兩人已經有長久的友誼,也許還不止是友誼。哀斯白閑一家跟少校他們是多年的舊交,一度非常親密,後來為了政見而疏遠了,從此不再往來。克利斯朵夫認為這是荒謬的。難道他們不能各有各的思想而繼續相敬相愛嗎?安特萊分辯說,他當然是胸襟寬大的,可是對於兩三個問題他不能容忍別人的意見跟他的相反,例如德萊弗斯事件。說到這兒,他就不講理了。那是當時的風氣。克利斯朵夫知道這種風氣,也就不跟他爭;但他追問這件事是不是沒有完了的一天,或者他的恨意是不是要天長地久的保持下去,牽連到我們的曾孫玄孫。安特萊聽著笑了;他不回答克利斯朵夫的問話,卻轉過話題來讚美賽麗納·夏勃朗,指責那父親的自私,說他不該把女兒為自己犧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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