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外國文學 > 約翰·克利斯朵夫 | 上頁 下頁
一九八


  奧裡維一點都沒知道,只奇怪為什麼克利斯朵夫對他那麼溫柔:這些忽冷忽熱的變化使他心中納悶。到第二天,他才從報上知道克利斯朵夫決鬥的事。他一想起克利斯朵夫所冒的危險差點兒嚇壞了。他追究決鬥的原因,克利斯朵夫又不肯說,等到被逼不過了,才笑著回答:

  「為了你呀。」

  除此以外,奧裡維再也套不出一句話。最後還是莫克把故事原原本本講了出來。奧裡維驚駭之下,跟高蘭德絕交了,又求克利斯朵夫原諒他的莽撞。克利斯朵夫為了耍弄莫克,很俏皮的把一支法國的老歌謠改了幾個字代替回答。莫克也為了兩個朋友的快樂而高興極了。克利斯朵夫的歌謠是:

  「我的乖乖,這教你提防……

  那有閑而多嘴的姑娘,

  那吹牛拍馬的猶太人,

  那無聊的朋友,

  那親狎的敵人,

  還有那洩氣的酒,

  你切勿上這些傢伙的當!"

  友誼恢復了。友誼破裂的威脅反而使友誼變得更可貴。過去一些小小的誤會都消釋了;便是兩個朋友的不同的性格也對他們成為一種吸引力。克利斯朵夫把兩個民族的靈魂在自己心中很和諧的結合了起來。他覺得自己的內心非常豐富,充實;而這種豐滿的境界在他是照例用音樂來表達的。

  奧裡維聽了驚歎不已。以他那種過分的批評精神,他幾乎以為他所熱愛的音樂已經發展到頂點。他常常有種病態的思想,認為一種文化進步到某個程度以後,必然要流於頹廢,所以老是怕這個使他愛好生命的美妙的藝術會突然停頓,泉源枯竭。克利斯朵夫覺得這顧慮很可笑,拿出好辯的脾氣,說在他以前世界上還一無成就,一切都得從頭做起。奧裡維提出法國音樂作反證,認為它已經到了盡善盡美,盛極而衰的地步,更無進步可言。克利斯朵夫聳聳肩,說道:

  「法國音樂嗎?……它還沒誕生呢……你們在世界上有多少美妙的話可以說!你們真不是音樂家,要不然就不會見不到這些。啊!如果我是法國人的話!」

  於是他舉出一個法國人所能描寫的一切:

  「你們翻來覆去的搬弄一些跟你們不適合的體裁,適合你們民族性的事反而一件不做。你們是個典雅的民族,有的是浮華世界的詩意,有的是舉止的美,態度的美,服飾的美,你們很能創造一種人家沒法摹仿的藝術——富於詩意的舞蹈,而你們倒反不再制作色蕾舞樂……——你們是一個詼諧機智的民族,而你們卻不再寫喜歌劇,或是只讓不入流的音樂家去做。啊!如果我是法國人的話,我要把拉伯雷的作品譜成音樂,我要製作滑稽史詩……——你們是一個小說家的民族,你們卻並不在音樂上施展小說家的天才,——居斯達夫·夏邦蒂哀的作品還談不上這點。你們並不運用你們的分析心靈、參透個性的天賦。啊!如果我是法國人,我可以用音樂來製作肖像……(比方說,我能夠替那靜坐在下面花園中紫丁香旁邊的姑娘寫照)……我要用絃樂四重奏來表現你們司湯達的手腕……——你們是歐洲的第一個民主國,卻沒有平民戲劇,平民音樂。啊!如果我是法國人,我一定把你們的大革命譜為音樂:把七月十四①,八月十日②,瓦爾米③,聯歡大會,以及所有的民眾在音樂裡表現出來!並非用那種浮誇的瓦格納式的朗誦,而是用交響樂,合唱,舞蹈。……別說廢話!我早聽厭了。應當大刀闊斧的,在兼帶合唱的大交響曲中寫出大塊文章的風景,荷馬式的,聖經式的史詩,描寫水,火,土地,光明的天,鼓舞人心的狂熱,本能的活躍,民族的運命,節奏的勝利,仿佛一個世界之皇,駕馭著千萬生靈,教千軍萬馬出生入死……到處都是音樂,什麼都是音樂!如果你們是音樂家,那末為你們所有的公共節目,所有的典禮,所有的工會,學生會,家庭慶祝,都可有個別的音樂……可是第一,倘若你們是音樂家,你們先得製作純粹音樂,無所為而為的音樂,唯一的目的是使人溫暖,使人呼吸,使人生活。你們得創造太陽!……你們的雨下得夠了。你們的音樂使我傷風感冒。一切都是昏昏沉沉的:把你們的燈點起來罷……你們抱怨意大利的髒東西把你們的戲院給包圍了,把你們的民眾給征服了,把你們趕出了自己的家。這是你們自己的過失!民眾被你們昏暗的藝術,神經衰弱的和聲,繁瑣沉悶的對位,攪得厭倦透了。他自然要撲向生命所在的地方,不管那生命粗野不粗野,——他們只要求生命!你們為什麼要滅絕生命呢?你們的德彪西是一個大藝術家,但對你們是不衛生的。他促成你們的麻痹。你們需要人家用力把你們撼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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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一七九二年八月十日巴黎人民起義攻入王宮,廢黜國王,摧毀了數百年來的封建君主制度。

  ②瓦爾米為法國瑪納州中的一個市鎮,一七九二年法人在此擊敗普魯士人。

  ③一七九○年七月十四日法國各州代表齊集巴黎,紀念攻下巴士底獄之第一周年,謂之聯歡大會。

  「難道你要教我們走上施特勞斯的路嗎?」

  「那也不行。他會把你們毀掉的。要有我同胞們的胃口,才喝得下這種強烈的飲料。便是我的同胞也未必受得了……施特勞斯的《莎樂美》固然是傑作……我自己卻並不想寫這樣的東西……我想到我可憐的老祖父和高脫弗烈特舅舅,他們講起音樂的時候,用的是何等尊敬而溫柔的口吻!唉!一個人有了神明般的力量而用在這等地方!……那是一顆烈焰飛騰的流星!一個伊索爾德,猶太的賣淫婦。痛苦的獸性的①淫欲。殘殺,強姦,亂倫這一類狂熱的欲望,在德國頹廢的心靈深處咆哮……而你們卻是在溫柔鄉中自殺……前者是野獸,後者是俘虜。人在哪裡呢?……你們的德彪西是趣味高尚的天才;施特勞斯是趣味惡劣的天才。前者無味。後者可厭。一個有如一片銀色的池塘消失在蘆葦裡,發出一種狂熱的香味。一個有如溷濁的激流……而在這些水沫底下,又是低級的意大利風格,新派的梅亞貝爾,下流的感情,在那裡蒸發臭氣……《莎樂美》是一件可怕的傑作!它是《伊索爾德》的女兒……可是《莎樂美》又會產生些什麼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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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指理查德·施特勞斯歌劇中莎樂美。

  淵的趨勢,無論用什麼方式都得教它停止,要就是懸崖勒馬,要就是下墮深谷。那時我們才能夠呼吸。謝謝老天,不管有沒有音樂,大地照樣會開花。這種違反人性的藝術,我們要它做什麼?……西方的火已經快燒完了……不久……不久,別的光明將要從東方升起。」

  「是的,"奧裡維說,"我很想走前半個世紀。這個奔向深

  「別再提你的東方了!"克利斯朵夫說。"西方還沒有到山窮水盡的田地呢。你以為我會退讓嗎,我?我的前程還有好幾百年呢。生命萬歲!……歡樂萬歲!……和我們的命運鬥爭罷,鬥爭萬歲!擴大我們心胸的愛情萬歲!溫暖我們的信心,比愛情更甜蜜的友誼萬歲!白天萬歲!黑夜萬歲!祝賀太陽!祝賀夢想與行動的神,祝賀創造音樂的神!勝利啊!……」

  然後他在桌前坐下,把腦子裡所想到的統統寫下,再也不想到自己剛才的話了。

  那時克利斯朵夫所有的力量完全平衡了。他不想討論這一種音樂體裁或那一種音樂體裁的美學價值,也不殫精竭慮的去追求新奇;凡是可以用音樂來表現的題材,他用不著多費心力就找到了。對於他,什麼都行。音樂象潮水一般的奔瀉,克利斯朵夫竟來不及認出它表現哪一種感情。他只是快樂,因為能夠儘量發洩而快樂,因為覺得天地萬物的生命在他心中跳動而快樂。

  這種快樂與豐富的生命力感染了他周圍的人。

  局處花園中的屋子對於他是太小了。隔壁原來有個修道院的大花園;清靜的寬大的走道,上百年的古樹,可以讓他的心靈馳騁一下;但這種太美的景致是不能長久保持的。正對著克利斯朵夫的窗,人家正在蓋一所六層樓的屋子,把遠景擋住了,把他跟周圍的環境隔絕了。他每日從早到晚只聽見轉動滑車,刮磨磚石,敲釘木板的聲音。他在工人中又遇到那個蓋屋的朋友,從前在屋頂上認識的。他們遠遠的點頭。克利斯朵夫在街上碰到他,還帶他上酒店去一塊兒喝酒,使奧裡維看了大為詫異。他可覺得這工人滑稽的嘮叨和老是那麼快活的興致很好玩。但他照舊詛咒他跟他那群工人在前面築起一堵高牆,奪去他的光明。奧裡維並不怎麼抱怨;他能適應這個坐井觀天的環境,仿佛把它當做笛卡兒的火爐,被壓迫的思想會從裡面望天上飛去的。可是克利斯朵夫需要空氣。既然被關在這個局促的地方,他就跟周圍的心靈融成一片。他儘量把它們吸收,把它們譜成音樂。奧裡維說他好象一個動了愛情的人。

  「要是這樣的話,"克利斯朵夫回答,"那末除了我的愛情以外,我便一無所見,一無所愛,對什麼都不感興趣的了。」

  「那末你為什麼這樣高興呢?」

  「因為我健康,因為我胃口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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