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外國文學 > 約翰·克利斯朵夫 | 上頁 下頁
一九九


  「幸福的克利斯朵夫!"奧裡維歎著說。「你真應該把你的胃口分點兒給我們。」

  健康是象疾病一樣會傳染的。第一個受到好處的是奧裡維。他最缺少的是力。他躲避社會,因為社會的鄙俗使他厭惡。其他廣博的智慧和少有的藝術天分,他還是太細巧了,不能成為一個大藝術家。大藝術家不是一個吹毛求疵的人。健康的人最重視的是生活;特別是有天才的人,因為他比別人更需要生活。奧裡維卻逃避生活;他讓自己在沒有身體,沒有皮肉,沒有實質的詩情夢境中浮沉。象某些優秀人士一樣,他需要在過去的時代中或是從來沒存在過的時代中尋求美。生命的甘泉,仿佛今日的就不及過去的那麼醉人!疲倦的靈魂不能直接接觸生命,只能接受被過去的簾幕掩蔽的,或是出諸前人之口的生命。——克利斯朵夫的友誼慢慢的把奧裡維從這些渺渺茫茫的藝術境界中拖了出來。陽光終於透進了他的靈魂深處。

  工程師哀斯白閑也感染到克利斯朵夫的樂天主義。可是他的習慣並沒改變,那是象痼疾一般牢不可撥的;並且我們也不能希望他一變而為精神抖擻,馬上願意到國外去掙家業。那對他是要求太高了。但他已經不是那麼無精打采,對於久已放棄的研究工作,書本和科學,也重新感到興趣。要是有人告訴他,說他對於本行的興致是克利斯朵夫給他提起來的,他一定會大吃一驚,而克利斯朵夫聽了這話當然更要奇怪。

  整幢屋子裡和克利斯朵夫相交最快的是三層樓上的那對夫婦。在他們門外走過的時候,他好幾次留神到裡面的鋼琴聲,只要不當著人,亞諾太太的琴彈得很不錯。以後他送了幾張自己的音樂會門票給他們,他們非常感激。從此他就不時在晚上到他們家去坐一會。可是他再也聽不到少婦的彈奏了:她太膽小,不敢當著人彈琴,便是獨自在家,因為知道人家可以從樓梯上聽到,也老是踏著節音板。但如今倒是克利斯朵夫彈給他們聽,和他們長時間的討論音樂。亞諾夫婦在這些談話裡表示出一股朝氣,使克利斯朵夫大為高興。他不信法國人對音樂竟會愛好到這個地步。

  「因為,"奧裡維說,"你一向只看見音樂家。」

  「我知道,"克利斯朵夫回答,「音樂家是最不愛音樂的人;可是你不能教我相信象你們這一類的人在法國真有多少。」

  「成千累萬。」

  「那末是一種傳染病,是最近時行的新潮流,對不對?」

  「不,這不是一種時髦,"亞諾說。「要是一個人,聽了樂器的美妙的和絃,或是聽了溫柔的歌聲,而不知道欣賞,不知道感動,不會從頭到腳的震顫,不會心曠神怡,不會超脫自我,那末這個人的心是不正的,醜惡的,墮落的;對於這種人,我們應當象對一個出身下賤的人一樣的提防……」

  「這話我聽見過,"克利斯朵夫說,"那是我的朋友莎士比亞說的。」

  「不,"亞諾很溫和的回答,"那是在莎士比亞以前的我們的龍沙說的。你現在可看到愛好音樂的風氣在法國並不是昨天才時行的了。」

  法國人的愛好音樂固然使克利斯朵夫奇怪,但法國人差不多和德國人愛好同樣的音樂使克利斯朵夫更奇怪。在他先前所遇到的巴黎藝術界和時髦朋友中間,最得體的辦法是把德國的大師當作外國的名流看待,一方面向他們表示欽佩,一方面把他們放在相當距離之外:大家最高興的就是嘲笑格路克的粗笨,瓦格納的野蠻,並且拿法國人的細膩跟他們作比較。事實上,克利斯朵夫甚至懷疑一個法國人能否瞭解那些照法國的演奏方式所演出的德國音樂。有一次他聽了一個格路克音樂會回來大為氣惱:那些乖巧的巴黎人簡直把這個性情暴躁的老人搽脂抹粉了。他們替他化裝,紮些絲帶,用棉花來點綴他的節奏,把他的音樂染上印象派色彩和頹廢淫猥的氣息……可憐的格路克!他那麼善於表白的心靈,純潔的道德,赤裸裸的痛苦,都到哪兒去了?難道法國人感覺不到嗎?——可是,此刻克利斯朵夫看到他的新朋友們對於德國的古典作家、舊歌謠、和日耳曼民族性中間最有特性的部分,表示那麼深刻那麼溫柔的愛,就不由得要問:他們不是素來認為這些德國人是外國人,而一個法國人只能愛法國藝術家的嗎?

  「不是的!"他們回答。"這是我們的批評家借了我們的名義說的。因為他們老跟著潮流走,就說我們也跟著潮流走。可是我們的不理會批評家,正如批評家的不理會我們一樣。這般可笑的傢伙居然想來教我們,教我們這批屬￿古老的法蘭西族的法國人,說這個是法國的,那個不是法國的!……他們教我們說,我們的法蘭西是只以拉穆——或拉辛——為代表的!仿佛貝多芬,莫紮特,格路克,都沒到我們家裡來過,沒跟我們一起坐在我們所愛的人的床頭,分擔我們的憂苦,鼓動我們的希望……仿佛他們不是我們一家人!如果我們敢老實說出我們的思想,那末巴黎批評家所頌揚的某個法國藝術家,對我們倒真是外國人呢。」

  「其實,"奧裡維說,"倘使藝術真有什麼疆界的話,倒不在於種族而在於階級。我不知道是否真的有一種藝術叫做法國藝術,另外一種叫做德國藝術;但的確有一種有錢人的藝術跟一種沒有錢的人的藝術。格路克是個了不起的布爾喬亞,他是屬￿我們這個階級的。某個法國藝術家,這兒我不願意指出他的姓名,卻並不是:雖然他是布爾喬亞出身,但他以我們為羞,否認我們;而我們也否認他。」

  奧裡維說得很對。克利斯朵夫愈認識法國人,愈覺得法國的老實人和德國的老實人沒有多大分別。亞諾夫婦使他想其他親愛的老許茨:愛好藝術的心那麼純潔,沒有我見,沒有利害觀念。為了紀念許茨,他也就喜歡他們了。

  他覺得世界上的老實人不應當因種族不同而在精神上分疆劃界,同時又覺得在同一種族之內,老實人也不應當為了思想不同而分什麼畛域。他抱著這樣的心情,無意之間使兩個似乎最不能彼此瞭解的人,高爾乃伊神甫與華德萊先生,相識了。

  克利斯朵夫時常向兩個人借書看,而且用著那種奧裡維不以為然的隨便的態度,把他們的書交換的轉借給他們。高爾乃伊神甫並不因此生氣,他對別人的心靈有種直覺;他看出潛藏在年輕的鄰居心中的宗教氣息。一部從華德萊先生那邊借來,而為三個人以各各不同的理由愛讀的克魯泡特金的著作,使他們精神上先就接近了。有一天他們倆偶爾在克利斯朵夫家裡碰上了。克利斯朵夫先是怕兩位客人彼此會說出不大客氣的話。可是相反,他們一見之下竟非常殷勤,談些沒有危險的題目,交換旅行的感想和人生經驗。他們發覺彼此都是仁厚長者,抱著《福音書》精神和想入非非的希望,雖然各人都是牢騷滿腹,非常灰心。他們互相表示同情,但多少帶點兒嘲弄的意味。這是一種心領神會的巧合。他們從來不提到他們信仰的內容,平時很少相見,也不求相見;但遇到的時候都覺得很愉快。

  以思想的灑脫而論,高爾乃伊神甫並不亞于華德萊。這是克利斯朵夫意想不到的。他對於這種自由的虔誠的思想,慢慢的看出了它的偉大;他覺得這個教士所有的思想,行為,宇宙觀,都滲透了堅強而恬靜的神秘氣息,沒有一點兒騷亂的成分,只使他生活在基督身上,就跟——照他的信仰來說——基督生活在上帝身上一樣。

  他對什麼都不否認,對無論哪一種表現生命的力都不否認。在他看來,一切的著作,古代的跟現代的,宗教的跟非宗教的,從摩西到裴德羅,都是確實的,通神的,上帝的語①言。《聖經》不過是其中最豐富的一部,有如教會是一群結合在神的身上的最優秀的弟兄;但《聖經》與教會並不把人的精神束縛在一條呆板固定的真理之內。基督教義是活的基督。世界的歷史只是神的觀念不斷擴張的歷史。猶太廟堂的顛覆,異教社會的崩潰,十字軍的失敗,鮑尼法斯八世的受辱,伽②利略的把陸地放在無垠的太空中間,王權的消滅,教會協定的廢止:這一切在某一個時期都曾經把人心弄得徬徨無主。有的人拚命抓著倒下去的東西不肯放手;有的人隨便抓了一塊木板起流出去。高爾乃伊神甫只問自己:「人在哪裡呢?使他們生存的東西在哪裡呢?"因為他相信:「生命所在的地方就是神所在的地方。"——他為了這個緣故對克利斯朵夫很有好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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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裴德羅為法國近代大化學家,政治家。
  ②鮑尼法斯八世為十三世紀時教皇,以反對法國國王向教會徵稅而受辱。


  在克利斯朵夫方面,他也覺得一顆偉大的虔誠的心有如美妙的音樂,在他心中喚起遙遠而深沉的回聲。凡是天性剛毅的人必有自強不息的能力,也就是生存的本能,掙扎圖存的本能,好比把一條傾側的船劃了一槳,恢復它的平衡,使它衝刺出去;——因為有這種自強不息的力量,克利斯朵夫兩年來被巴黎的肉欲主義所引起的厭惡與懷疑,反而使上帝在他心中復活了。並非他相信上帝。他始終否認上帝,但心中充滿著上帝的精神。高爾乃伊神甫微笑著和他說,他好似他的寄名神①一樣,生活在上帝身上而自己不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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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所謂寄名神即聖者克利斯朵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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