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外國文學 > 約翰·克利斯朵夫 | 上頁 下頁
一九七


  他奔下樓去。附近就有一家射擊房:克利斯朵夫要了一支槍,叫人家指點他怎麼拿。第一下,他險些兒把店裡的管事打死;他重新來過,兩次,三次,還是沒有成績;他不耐煩了,而結果是更壞。旁邊有幾個青年看著,笑著。他並不在意,只一味的固執,對於旁人的訕笑既那樣的不在乎,意志又那樣的堅決,使閒人看了也對他這種笨拙的耐性表示關切了。看的人中間有一個過來指點他幾句。他平常性子那麼暴烈,此刻卻象孩子一般的聽話,硬要制服自己的手,不讓它發抖;他挺著身子,擰著眉,臉上流著汗,一聲不出,有時候氣憤憤的跳一下,然後又聚精會神的打靶子。他逗留了兩小時,兩小時以後,他竟然打中了靶子。不聽指揮的肉體被意志降服了:那也教人看了佩服。最初笑他的人有些已經走了,有些慢慢的不出聲了,卻捨不得走開。等到克利斯朵夫走出鋪子的時候,他們居然很親熱的跟他招呼。

  回到家裡,克利斯朵夫看到莫克很焦急的等著。莫克已經得悉吵架的事,想打聽原因。雖然克利斯朵夫支吾其辭的不願意指責奧裡維,莫克也終於猜到了。他很鎮靜,又深知兩個朋友的為人,便斷定奧裡維在這件事裡頭是無辜的。他馬上出去調查,毫不費事的就明白了所有的過錯原來都是由於高蘭德和呂西安·雷維一葛的多嘴。他急急忙忙的回來,把證據給克利斯朵夫看,以為這樣可以阻止他去決鬥了。可是相反:克利斯朵夫一知道是呂西安使他懷疑他的朋友的,便更加恨呂西安。莫克絮絮不休的勸阻他;他為了擺脫偏見,便滿口答應。可是他已經拿定主意,並且心裡很高興:他這是為了奧裡維決鬥,而不是為自己了!

  車子穿進森林裡的小路的時候,證人之中有一個說了一句感想,突然引起了克利斯朵夫的注意。他想研究一下那些人心裡想些什麼,結果覺得他們都對他不關痛癢。巴德教授在那裡預算這件事幾點鐘可以完,能不能趕回去把他在國家圖書館手稿室開始的工作當天結束。因為他也是德國人,所以在克利斯朵夫的三個同伴中最關心決鬥的結果。古耶既不理會克利斯朵夫,也不理會巴德,只跟于裡安醫生談些淫猥的生理學問題。年輕的于裡安是圖盧茲人,從前和克利斯朵夫住在同一層樓上,常常向他借酒精燈,雨傘,咖啡杯等等,東西還來的時候沒有一次不是打爛了的。為交換起見,他替克利斯朵夫義務診病,把他做試驗品,看著他的天真覺得好玩。表面上他象西班牙貴族一樣的鎮靜,骨子裡老是喜歡挖苦人。他對眼前這件事高興得不得了,認為滑稽透頂。他料到克利斯朵夫的笨拙,先就樂死了。他最得意的是克利斯朵夫出了錢讓他坐著車到森林裡來玩一下。——這是三個人的頭腦裡最顯明的思想;他們把事情看作一件不費分文的娛樂。誰也不拿什麼決鬥放在心上。並且他們對於一切可能發生的後果都很冷靜的準備好了。

  他們比對方先到。樹林深處有家小客店。那是一個相當下流的娛樂場所,巴黎人常常到這兒來出賣他們的榮譽的。籬垣上開著野薔薇;葉子古銅色的橡樹蔭下擺著幾張小桌子。一張桌上坐著三個人,都是騎了自行車來的。一個是搽脂抹粉的女人,穿著短褲,腳上套著黑襪子;兩個是穿法蘭絨衣衫的男人,熱得頭昏腦脹,不時發出一些嗚嗚的聲音,仿佛連話都不會說了。

  車子一到,小客店裡稍微忙亂了一陣。古耶跟這個店裡的人已經認識多年,便自告奮勇去代辦一切。巴德把克利斯朵夫拉到一個花棚底下,叫了啤酒,空氣挺暖和,非常舒服,到處是蜜蜂的聲音。克利斯朵夫忘了為什麼到這兒來的。巴德倒空了瓶子,靜了一會,說道:

  「我想清楚了該怎麼辦。」

  他一邊喝著啤酒,一邊又說:「時間還來得及:過後我可以上凡爾賽去。」

  他們聽見古耶為了場地的租金跟店裡的主婦爭得很凶。于裡安也沒有浪費時間:在那幾位騎自行車的遊客身旁走過的時候,大驚小怪的對女人裸露的大腿叫好,招來一大陣粗野的咒駡,于裡安也老實不客氣回敬他們。巴德輕輕的說:

  「法國人都是無恥東西。兄弟,我祝賀你勝利。」

  他拿酒杯和克利斯朵夫的碰了一下。克利斯朵夫卻在那裡胡思亂想:斷片的樂句在腦海中飛過,好似一片和諧的蟲聲。他簡直想睡覺了。

  另外一輛車把小路上的細石子壓出沙沙的聲音,克利斯朵夫一看見呂西安蒼白的臉上照例堆著笑容,不由得又動了火。他站起來,後面跟著巴德。

  呂西安戴著高領,把脖子都埋得看不見了,他穿扮非常講究,恰好跟對方的衣衫不整成為對比。跟著下車的是勃洛克伯爵,那是以情婦眾多,收藏古代聖體匣,和極端保王黨的意見出名的體育家;——隨後是雷翁·摩埃,又是一個時髦人物,靠了文學而當選的議員,靠了政治野心而成功的文學家,年輕,禿頂,鬍子剃得精光,蒼白而帶黃的臉,長鼻子,圓眼睛,尖腦袋;——最後是愛麥虞限醫生,很細膩的標準閃米特族,對人很客氣,可是心裡很冷淡;他是醫學學士院會員,某醫院院長,以淵博的著作和一種醫藥上的懷疑主義聞名的,老是用含譏帶諷的同情心聽病家訴苦,而並不想法給他們醫治。

  這些新到的人物殷勤的行著禮。克利斯朵夫對他們似理非理,可是他很不高興的看到自己的證人對呂西安的證人非常巴結。于裡安認識愛麥虞限,古耶認識摩埃;他們都笑容滿面,禮貌周全的走攏來。摩埃冷冷的有禮的接待他們,愛麥虞限照例嘻嘻哈哈的挺隨便。站在呂西安身旁的勃洛克伯爵,眼睛一掃就把對方幾個人所有的常禮服跟襯衣估計了一下,和他的主人交換了幾句印象,嘴巴差不多動都沒功,——因為他們倆都是鎮靜而極有規矩的。

  呂西安若無其事的等主持決鬥的勃洛克伯爵發令。他把這件事認為只是一種簡單的儀式。他打槍打得極好,知道敵人的笨拙,可不想利用自己的本領,趁證人們不注意的時候——(那也不大可能,當證人的總設法不讓決鬥發生嚴重的後果),——一槍擊中敵人:因為他知道,最傻的莫如教一個敵人傷在自己手裡,讓大家以為他是個犧牲者;倒不如用另一種方式無聲無臭的把他毀掉,那才是聰明的辦法。可是克利斯朵夫脫去了外衣,敞開著襯衫,露出粗大的脖子和結實的拳頭,低著額角,一雙眼睛惡狠狠的釘著呂西安,集中全身精力等著,滿臉都是殺氣;勃洛克伯爵在旁邊把他打量了一番,心裡想文明人要能消滅決鬥的危險才好呢。

  等到雙方都發了兩顆當然毫無結果的子彈,證人就趕來祝賀兩位敵人。大家都已經有了面子,——但克利斯朵夫沒有滿足。他站在那兒,拿著手槍,不相信這算是完了。他很樂意象隔天在射擊房中一樣,一槍一槍盡打下去,到打中為止。他聽到古耶要他向敵人伸手,又看到敵人堆著那永久的笑容向自己走過來,覺得這種喜劇可恨極了,立刻丟下武器,推開古耶,望著呂西安直撲過去。眾人費盡氣力才把他攔住,不讓他用拳頭來繼續決鬥。

  呂西安走開了,證人們都圍著克利斯朵夫。他卻沖出圈子,不理他們的嘩笑跟埋怨,逕自大踏步望森林中跑去,一邊高聲的自言自語,一邊做著憤恨的手勢,也沒想起自己的外衣和帽子都留在場地上,只顧望樹林的深處走。他聽見證人們笑著叫他;後來他們不耐煩了,不理他了。不久,車子遠去的聲音表示他們已經動身。他自個兒站在靜悄悄的林中,怒氣平了,趴下身子,在草地上躺下了。

  過了一會,莫克趕到了小客店。他從清早期就在找克利斯朵夫。客店裡的人說他的朋友跑到樹林裡去了。他就開始搜尋,披荊斬棘,到處呼喚;趕到聽見克利斯朵夫的歌聲,他又咕噥著走回頭來,跟著聲音的方向走,終於在一平空地上把克利斯朵夫找到了:原來他四肢朝天,象一頭小牛似的在那兒打滾。克利斯朵夫很快活的跟他招呼,叫他"老朋友"。他告訴他說,敵人被他渾身打滿了窟窿,象篩子一樣;他又強迫莫克跳著玩兒,重重的拍著莫克的身子。天真的莫克雖然手腳不大靈活,也差不多和他玩得一樣高興。——他們手拉著手走到小客店,然後到鄰近的站上搭火車回巴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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