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外國文學 > 約翰·克利斯朵夫 | 上頁 下頁
一九六


  這一下對克利斯朵夫簡直是當頭悶棍。生性暴躁,又不懂得懷疑,他壓根兒不想向人家指出這件新聞的不近事實;他只看見一樁事:便是他向奧裡維吐露的秘密被洩漏給呂西安·雷維—葛了。他不能在音樂會裡再待下去,馬上走了。周圍只有一平空虛。他心裡想著:「我的朋友把我出賣了!……」

  奧裡維正在高蘭德那裡。克利斯朵夫把自己的臥室下了鎖,使奧裡維不能象平常一樣在回來的時候跟他說一會閒話。果然他聽見他回來了,把他的門推了推,在鎖孔中輕輕的和他招呼了一聲,他可是一動不動,在黑暗中坐在床上,雙手捧著腦袋,反復不已的對自己說著:「我的朋友把我出賣了!……"這樣的直挨了大半夜。這時他才覺得自己怎樣的愛著奧裡維;因為他並不恨朋友的欺騙,只是自己痛苦。你所愛的人對你可以為所欲為,甚至可以不愛你。你沒法恨他;既然他丟掉你,足見你不值得人家的愛,你只能恨自己。這便是致命的痛苦。

  第二天早上看到奧裡維的時候,他一句不提;他覺得那些責備的話,自己聽了就受不住,——責備朋友濫用他的信任,把他的秘密給敵人利用等等,他一句也不能說。但他的臉色代他說了:神氣是冷冰冰的,含有敵意的。奧裡維吞了大吃一驚,可是莫名片妙。他怯生生的試探克利斯朵夫對他有什麼不滿意。克利斯朵夫卻粗暴的掉過頭去,置之不理。奧裡維也惱了,不出聲了,只想著胸中的悲苦。那天他們整日沒有再見面。

  即使奧裡維使克利斯朵夫受到百倍於此的痛苦,克利斯朵夫也不會報復,甚至也不大會想到自衛。對於他,奧裡維是神聖的。但他胸中的憤懣必須對什麼人發洩一下,而發洩的對象既然不可能是奧裡維,就得輪到呂西安·雷維—葛了。依著他樸素那種偏枉而激烈的性情,他把先前歸咎於奧裡維的過失立刻派在呂西安頭上;他想到這樣一個傢伙居然能搶走他朋友的感情,象從前搶掉高蘭德對他的友誼一樣,就不由得妒火中燒。而那一天他又看到呂西安的一篇關於《菲德裡奧》①的批評,愈加氣壞了。呂西安冷嘲熱諷的提到貝多芬,①說劇中的女主角大可以得蒙底翁道德獎。這齣歌劇的可笑的地方,甚至音樂方面的某些錯誤,克利斯朵夫比誰都看得清楚;他對於世所公認的大師們從來不盲目的崇拜。但他也並不自命為永遠沒有矛盾,象法國人那樣始終合於邏輯。世界上有一般人很願意挑自己所喜歡的人的錯,可不答應別人那麼做:克利斯朵夫便是這麼一個人。並且克利斯朵夫的批評一個大藝術家,儘管尖刻,究竟是因為對藝術抱著熱烈的信仰,愛護大師的光榮,不能忍受他有一絲一毫的瑕疵;呂西安的那一套卻是想迎合群眾的卑鄙心理,挖苦一個大人物來逗大家發笑:這兩種批評當然是大不同的。何況克利斯朵夫雖然思想那麼灑脫,還暗中認為有一種音樂是絕對不能觸犯的:那不只是音樂而是更勝於音樂的音樂,是一顆偉大的仁慈的心靈的音樂,給你安慰,給你勇氣,給你希望的音樂。貝多芬的作品便屬￿這一類;它現在受到一個卑鄙的傢伙的侮辱,怪不得克利斯朵夫要義憤填胸了。那不光是一個藝術問題;一切使人生有點兒價值的東西:愛情,犧牲,道德,全部都牽涉到了。我們不能允許人家侵犯這些,正如不能允許人家侮辱一個為我們敬愛的女子;在這種情形之下,一個人當然要恨,要拚命了……而這個侮辱的人又不是別人,竟是克利斯朵夫最瞧不起的傢伙,那更有什麼話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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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菲德裡奧》(亦稱《萊奧諾拉》)為貝多芬作的歌劇。

  碰巧當天晚上克利斯朵夫和那個人劈面遇到了。

  為避免跟奧裡維單獨在一起,克利斯朵夫一反平時的習慣,上羅孫家參加晚會去了。人家要求他彈奏,他勉強答應下來。但過了一忽兒,他正聚精會神想著所奏的作品,忽然抬起眼睛,看到幾步以外的人堆裡,呂西安含譏帶諷的在那兒打量他。他一個樂節沒彈完就馬上停住,站起身子,背對著鋼琴。大家登時靜了下來,都有點兒發窘。羅孫太太詫異之下,向克利斯朵夫走過去,勉強堆著笑容,很謹慎的問(因為她不敢斷定作品是否真的完了):「您不彈下去了嗎,克拉夫脫先生?」

  「我彈完了,"他冷冷的回答。

  他說過了就覺得措辭不大得體,但非但不因此檢點,倒反更煩躁了。他並沒注意到人家用著譏諷的態度看著他,逕自走去坐在客廳的一角,可以望見呂西安的動作的地方。旁邊坐著一個臉色紅紅,眼睛淺藍,神氣想睡覺的老將軍,以為應當向克利斯朵夫恭維一番作品的特色。克利斯朵夫不勝厭煩的彎了彎身子,胡亂回答了幾句。老人繼續說著,非常有禮,堆著一副癡癔的柔和的笑臉;他想請克利斯朵夫解釋怎麼能背出這許多頁音樂。克利斯朵夫恨不得一拳把老頭兒打倒在椅子底下。他只想聽呂西安的話,找機會鬥他一鬥。幾分鐘以來,他覺得自己要胡鬧了,怎麼也抑捺不住。——呂西安正在對幾位太太尖著嗓子解釋一般大藝術家的用意和秘密的思想。客廳裡忽然靜了一會,克利斯朵夫聽見呂西安用著輕佻下流的隱喻,談著瓦格納和路易王①的交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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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指德國巴伐利亞王路易二世。

  「住嘴!"克利斯朵夫拍著旁邊的桌子嚷道。

  大家愕然回過頭來。呂西安跟克利斯朵夫照了面,臉色有點兒發白:

  「你這話是對我說的嗎?」

  「是對你這個狗種說的!"克利斯朵夫回答,接著又跳起來,說:

  「難道你一定要把世界上所有偉大的東西糟蹋完嗎?滾出去,壞蛋!要不然我就把你從窗裡摔出去!」

  他迎著他走過去。婦女們都尖聲叫著閃開了。屋子裡亂了一陣。克利斯朵夫立刻給人包圍了。呂西安抬了抬身子,接著又坐了下去,恢復他那個隨便的姿勢。一個當差在旁邊走過,呂西安輕輕的招呼他,給了他一張名片,然後又若無其事的繼續談話,可是眼皮很緊張的顫動著,眼睛睒個不住,向四下裡瞧了瞧大家的神色。羅孫過來站在克利斯朵夫前面,抓著他的衣襟,把他推著向門口走去。克利斯朵夫又羞又憤,低著頭,只看到面前那片雪白的硬襯衫,不禁莫名片妙的數著它發亮的鈕扣;胖子羅孫的呼吸直吹到他的臉上。

  「嗯,朋友,怎麼啦?"羅孫說。"這算是哪一門?你檢點檢點吧!你知道這兒是什麼地方?你不是瘋了嗎?」

  「嘿!我再也不上你這兒來的了!"克利斯朵夫說著,掙脫了對方的手,望門外走去。

  大家很小心的閃過一邊。在衣帽間裡,一個當差的托著一個盤送過來,盤裡放著呂西安·雷維—葛的名片。他糊裡糊塗的拿著,高聲念著;隨後他突然氣憤憤的在衣袋裡找,掏出了半打左右的零碎東西,才撿出三四張摺皺的肮髒的名片:

  「拿去!拿去!拿去!"他一邊說一邊把那些名片望盤裡亂丟,猛烈的手勢把其中的一張扔在了地下。

  於是他走了。

  奧裡維對這件事一無所知。克利斯朵夫隨便挑了兩個證人:一個是音樂批評家丹沃斐·古耶,一個是瑞士某大學的私人教授巴德博士,那是他有一晚在一家酒店裡認識的,雖①然不喜歡這個人,但可以和他談談本國的事。經過雙方證人的協議,武器決定用手槍。克利斯朵夫是無論什麼武器都不會用的。古耶勸他到射擊房中去練一練,克利斯朵夫可拒絕了;因為決鬥要第二天才舉行,他當時又埋頭工作品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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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德國大學有"私人教授"一職,資格必須有博士學位;其薪給不由公家支付而由學生直接負擔。瑞士是否亦有此制度,不詳。

  當然他的工作是心不在焉的,好象做著惡夢,聽見一個模糊而固執的念頭在耳朵裡嗡嗡的響著……"討厭,真討厭!……什麼事討厭呢?——明天那場決鬥羅……嘿,那不過是鬧著玩兒的!……誰也打不著誰的……可也說不定……那末以後呢?……對啦,以後呢?那個畜生手指一捺就能結果我的性命……太笑話了!……明天,兩天之內,我可能躺在這發臭的泥土底下……也罷!這兒也好,那兒也好……難道怕他不成?——可是,我明明覺得胸中有我自己的天地,在那裡慢慢的長大,如今為了一樁無聊事兒把這天地斷送,不是太胡鬧嗎?……這些現代的鬥爭,說是讓敵我雙方機會平等,真是見鬼!好一個平等,一個混蛋的性命,跟我的性命有同樣的價值!幹嗎不用拳頭或棍子來打一架呢?那倒還好玩。可是這冷冰冰的槍真不是味兒!……他對這一套當然是老手,我可從來沒拿過什麼手槍……他們說得不錯:我應當去學一學……他想打死我嗎?哼,我才要打死他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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