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外國文學 > 約翰·克利斯朵夫 | 上頁 下頁
一九五


  這些思想實際上並不和奧裡維的有多大分別;但因為奧①史克裡勃為十九世紀法國通俗戲劇作家,加波為法國近代新聞記者兼劇作家。裡維本能的要求平衡,所以一聽到戰鬥的話,就特別表示出遊戲人生的態度。

  「別這樣的忙亂,朋友,"他對克利斯朵夫說。"讓世界滅亡罷。象《十日談》裡頭的那些夥伴一樣,正當佛羅倫薩城在薔薇遍地,杉樹成蔭的山坡底下為黑死病毀滅的時候,我們且安安靜靜的欣賞一下思想的園林罷。」

  他象拆卸機器一樣整天的分析藝術,科學,思想,希望從中找出些隱藏的機軸;結果他變得極端的懷疑,一切現實的東西都變為精神的幻想,變為空中樓閣,比幾何圖形都更空虛,因為幾何圖形還能說是滿足思想上的需要。克利斯朵夫憤慨之下,說道:

  「機器走得很好;幹嗎把它拆開來呢?你可能把它搞壞的。而且你的成績在哪兒?你要證明些什麼?證明一切皆空,是不是?我也知道一切皆空。就因為我們到處受到虛無包圍,我才奮鬥。你說什麼都不存在嗎?我,我可是存在的。沒有活動的意義嗎?我就在活動。喜歡死亡的人,讓他們死罷!我活著,我要活。我的生命在一隻秤托裡,思想又在另一隻秤托裡……思想,滾它的蛋!……」

  他逞著暴烈的性子,討論問題的時候不免出口傷人。他說過就後悔,恨不得把話收回來;但聽的人已經受到傷害。奧裡維是很敏感的,臉很嫩,話重了一些,尤其是出之於他所愛的人,他簡直心都碎了。但他為了傲氣,把這一點憋在肚裡,只退一步做著反省的功夫。他也發覺他的朋友象所有的大藝術家一樣,會突然之間流露出無意識的自私。他覺得自己的生命有時候在克利斯朵夫心目中還不及一闋美麗的音樂可貴:——(克利斯朵夫對他也不隱瞞這種思想。)——他瞭解克利斯朵夫,認為克利斯朵夫是對的;但他心裡很難過。

  並且,克利斯朵夫的天性中有各式各種騷亂不甯的成分,為奧裡維摸不著頭腦而很操心的。第一是那種突如其來的古怪而可怕的脾氣。有些日子,克利斯朵夫不願意說話,或者象魔鬼上了身似的只想傷害人。再不然他失蹤了,你可以一整天大半夜的看不見他。有一次,他接連兩天沒回來。天知道他做些什麼!他自己也不大清楚……其實是他的強烈的天性被狹窄的生活跟寓所拘囚著,好象關在雞籠裡,有時差點兒要爆裂了。朋友的鎮靜使他氣惱,竟想加以傷害。他只得往外逃,用疲勞來折磨自己,在巴黎跟近郊四處亂跑,心中渺渺茫茫的希望有些奇遇,有時也真會碰到;他甚至希望鬧些亂子,例如跟人打架什麼的,把過於旺盛的精力發洩一下……奧裡維因為身體嬌弱,覺得那是不可能的。克利斯朵夫自己也不比他更瞭解。他從這種神思恍惚的境界中醒來,好比做了一個累人的夢,——對於做過的事和將來還會再做的事,有點兒慚愧,有點兒不安。可是那陣突如其來的瘋狂過去以後,他好比雷雨以後的天空,沒有一絲污點,晴朗萬里,威臨一切。他對奧裡維更溫柔了,因為給了他痛苦而惱自己。他對兩人之間那些小小的口角弄不明白了。錯處並不都在他這方面,但他認為自己同樣要負責;他埋怨自己的好勝心,覺得與其把朋友駁倒而證明自己有理,還不如跟他一起犯錯誤。

  最糟的是他們在晚上發生誤會,鬧著彆扭過夜,那是兩個人都不舒服的。克利斯朵夫往往起床寫一張字條塞在奧裡維的房門底下,第二天一醒過來就向他道歉。或者他還等不到天亮,當夜就去敲門。奧裡維跟他一樣的睡不著。他明知克利斯朵夫是愛他的,並非故意要傷害他;但他需要聽克利斯朵夫把這些意思親口說出來。而克利斯朵夫果然說了:一切都過去了。那才多麼快慰呢!這樣他們才能睡著。

  「啊!"奧裡維歎道,"互相瞭解是多麼困難!」

  「難道非永遠互相瞭解不可嗎?」克利斯朵夫說。「我認為不必。只要相愛就行了。」

  他們事後竭力以溫柔而不安的心情加以補救的這些小爭執,使他們格外相愛。吵了架,奧裡維眼中立刻映出安多納德的形象。於是兩位朋友互相體貼到極點。克利斯朵夫每逢奧裡維的節日,總得作一個曲子題贈給他,送點兒鮮花,糕餅,禮物,天知道是怎麼買來的,因為他平常錢老是不夠用。在奧裡維方面,卻是在夜裡睜著倦眼偷偷的為克利斯朵夫抄寫總譜。

  兩個朋友之間的誤會從來不會怎麼嚴重,只要沒有第三者插進來。但那是免不了的:在這個世界上,愛管閒事而挑撥人家不和的人太多了。

  奧裡維也認識克利斯朵夫從前來往的史丹芬一家,受著高蘭德吸引。克利斯朵夫當初沒有在她那邊遇到他,因為那時奧思維遭了姊姊的喪事,躲在家裡。高蘭德絕對不邀他去:她很喜歡奧裡維,可不喜歡遭逢不幸的人;她說自己太容易感動,看到人家傷心會受不住,所以要等奧裡維的悲傷淡下去。趕到她知道他已經痊癒而不至於再傳染別人的時候,就設法招引他。奧裡維用不著人家三邀四請。他是個狷介與浮華兼而有之的人,很容易入迷的,何況那時又愛著高蘭德。他和克利斯朵夫說想再到她家裡去,克利斯朵夫因為尊重朋友的自由,沒有責備他,只是聳聳肩,帶著取笑的神氣回答說:

  「去罷,孩子,要是你覺得好玩的話。」

  克利斯朵夫自己可決不跟著他去。他已經決意不和那些賣弄風情的姑娘來往。並非他厭惡女性:那才差得遠呢。對於一般勞動的青年婦女,每天清早睜著倦眼,急匆匆的,老是遲到的望工場或辦公室奔去的女工,職員,公務員,他都抱有好感。他覺得女人只有在活動的時候,掙取自己的麵包和過著獨立生活的時候,才有意思。他甚至覺得,唯有這樣,女性的風韻,動作的輕盈,感官的靈敏,她的生命與意志的完整,才能完全顯露出來。他瞧不起有閑的享樂的女子,認為那等於吃飽了東西的野獸,一方面在那裡消化食物,一方面感到無聊,作著些不健全的夢。奧裡維卻是相反,他最喜歡女人"無所事事"的悠閒,喜歡她們花一般的嬌豔,以為只要長得美,能夠在周圍散佈香味,就算她們不白活了。他的觀點是藝術家的觀點,克利斯朵夫的觀點卻更富於人間性。克利斯朵夫和高蘭德相反:越是深嘗人世的痛苦的人,他越喜歡。他覺得自己跟他們有一股友愛的同情作聯繫。

  高蘭德自從知道了奧裡維和克利斯朵夫的友誼以後,更想見一見奧裡維:因為她要詳細打聽一下。克利斯朵夫那麼傲慢的把她淡忘了使她有點兒氣憤,雖然不想報復,——那是不值得的,——卻很樂意跟他開個玩笑。這是東抓抓,西咬咬,想惹人注意的貓的玩藝兒。憑她那種迷人的本領,她毫不費力就套出了奧裡維的話。只要不跟人家在一起,誰也比不上奧裡維的明察和不受欺騙;面對著一雙可愛的媚眼,誰也比不上他的天真和輕信。高蘭德對於他跟克利斯朵夫的友誼表示那麼真誠的關切,所以他把他們的歷史原原本本講了出來,甚至把他從遠處看了好玩而都歸咎於自己的誤會,也說了一部分。他也對高蘭德說出克利斯朵夫的藝術計劃,說出他對法國與法國人的某些——當然不是恭維的——批評。這些事情本身都沒有什麼關係,但高蘭德立刻拿來張揚出去,還別出心裁的安排一下,為的使故事更動聽,也為的把克利斯朵夫耍弄一下。第一個聽到她的心腹話的,當然是那個跟她形影不離的呂西安·雷維—葛,而他並沒有保守秘密的理由,所以那些話就越來越添枝接葉的傳佈開去,把奧裡維形容做一個犧牲者,說話之間對他有種輕侮的同情。兩個角色既沒有多少人認識,照理故事是不會引起誰的興趣的;但巴黎人最喜歡管閒事。輾轉相傳,結果克利斯朵夫自己也有一天從羅孫太太嘴裡聽到了這些秘密。她在一個音樂會中遇到他,問他是不是真的和可憐的奧裡維·耶南鬧翻了,又問起他的工作,言語之間所提到的某些事,克利斯朵夫以為只有他跟奧裡維兩個人知道的。他向她追問消息的原委;她說是呂西安·雷維—葛告訴她的,而呂西安又是聽奧裡維自己說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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