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外國文學 > 約翰·克利斯朵夫 | 上頁 下頁 |
一九四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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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的確挑動了對方的心。這個擺脫一切,沒有朋友的老人,原來是把友誼看作神聖的。他一生最大的感情是對一個夭折的朋友的友誼。那是他內心的至寶,每次想起總覺得很安慰。他創立了一些事業,紀念這位朋友,把自己的著作題獻給他。莫克說的克利斯朵夫與奧裡維相互的友情使他大為感動。他的歷史距他們的頗有相象的地方。他所喪失的朋友當初對他是個長兄,是個青年時代的伴侶,他崇拜的指導者。一般年輕的猶太人,有的是智慧與慷慨的熱情,在冷酷的環境中板感痛苦,想復興他們的民族,再由他們的民族來復興世界,他們鞠躬盡瘁的消耗著自己的精力,象火把一般在世界上照耀了幾小時:韋爾的亡友便是這樣的一個青年。他的火焰曾經使年輕的韋爾精神奮發。他在世的時候,韋爾始終跟著他在信仰的光輪中望前走著,——相信科學,相信精神的力量,相信未來的幸福。從朋友去世以後,懦弱而愛發牢騷的韋爾就讓自己從理想主義的高峰直掉到《傳道書》那樣的沙土裡,那種氣息是每個聰明的猶太人都有的,而且是隨①時預備把他們的聰明吞掉的。但他從來沒忘了和朋友在一起的時候所過的光明的日子,把差不多已經隱滅的光彩始終保存在心裡。他對誰都沒提過這位朋友,連對他所愛的妻子在內:那是一件神聖的事。而這個被大家認為冷酷而毫無風趣的老人,到了暮年還在心裡反復念著一個印度古代婆羅門高僧的又溫婉又辛酸的句子: -------- ①《舊約》中有一卷名《傳道書》,大旨謂世事皆空,人生愚妄。 「世界上受過毒害的樹,還能產生比生命的甘泉更甜美的兩個果子:一個是詩歌,一個是友誼。」 韋爾從此對克利斯朵夫和奧裡維感到了興趣。因為知道他們性情高傲,他就很識趣的向莫克要了一部奧裡維最近出版的詩集。兩位朋友並沒採取什麼行動,甚至想都沒想到:他居然為這部作品弄到一筆學士院的獎金;而在他們艱苦的境況中,那也來得正是時候了。 克利斯朵夫知道了這個出乎意外的幫助是出之於一個他準備加以詆毀的人,就對於自己可能說的話或可能想的念頭十分慚愧。雖然不喜歡拜訪人家,他也勉強捺著性子去向韋爾道謝。但這番好意沒有得到好結果。看到克利斯朵夫那種年輕人的熱情,老韋爾笑傲人生的脾氣不由自主的覺醒了;他們倆並不投機。 那天克利斯朵夫訪問了韋爾,又感激又氣惱的回到頂樓上,發見莫克又來給奧裡維一些新的幫助,同時又讀到呂西安·雷維—葛寫的一篇對他的音樂很不好的評論,——不是坦白的批評,而是冷言冷語的把克利斯朵夫跟他痛恨的三四流音樂家相提並論。 克利斯朵夫等莫克走了以後和奧裡維說:「你有沒有注意到,我們老是跟猶太人打交道;而且只跟猶太人打交道!難道我們自己也得變成猶太人嗎?仿佛我們是在勾引他們。敵人也罷,盟友也罷,我們到處只碰到他們。」 「那是因為他們比旁人更聰明,"奧裡維說。「在我們法國,一個思想自由的人差不多只能跟猶太人談談什麼新的和活生生的事。其餘的人都抓著過去,不會動了。不幸,這個過去對猶太人是不存在的,至少他們的過去和我們的不同。所以我們跟他們只能談論現在的事,跟我們同種的人只能談昨天的事。你瞧,猶太人在各方面都有活動:商業,工業,教育,科學,慈善事業,藝術……」 「別提藝術,"克利斯朵夫說。 「我不說我對他們所做的事都有好感:我還常常討厭呢。但至少他們是活的,懂得活著的人的。我們少不了他們。」 「別誇張,"克利斯朵夫帶著取笑的口氣說。"我就少得了他們。」 「對,你也許照舊能活下去。但要是你的生活與作品沒法教大家認識的話(倘若沒有他們,那是很可能的),你的生活又有什麼意義?難道和我們同教的人會來幫助我們嗎?舊教教會讓它最優秀的子孫滅亡,絕對不救一下。凡是心靈深處真有宗教熱忱的人,為上帝獻身的人,如果膽敢不守舊教的規條,不承認羅馬的威權,那末一般自稱為的舊教徒不但立刻把他們視同陌路,抑且視同仇敵,不出一聲的讓他們落在共同的敵人手裡。一顆自由的心靈,不管怎麼偉大,倘使單有基督徒的精神而不肯服從,那末縱使他代表信仰中最純潔最神聖的部分,一般的舊教徒也認為他是不相干的。他不盲不聾,要用自己的念頭去思索;所以大家摒其他,幸災樂禍的看著他獨自受苦,被敵人蹂躪,向他的弟兄們求救(他便是為了這般弟兄們的信仰而死的)。今日的基督舊教,它那種麻木不仁的力量真可以致人死命。它能寬恕敵人,可不能寬恕想喚醒它幫助它的人……可憐的克利斯朵夫,要是沒有一小群思想自由的新教徒和猶太人,我們會變成怎麼樣?我們這批生為舊教徒而思想獨往獨來的人,我們的行動有什麼用?在今日的歐洲,猶太人是一切善與惡中間最活躍的媒介,把思想的花粉隨意散佈出去。你的最兇狠的敵人和最早的朋友不是都在他們中間嗎?」 「不錯,"克利斯朵夫說,"他們曾經鼓勵我,支持我,在戰鬥中說過使我振作精神的話,證明我還有人瞭解。當然這些朋友中很少始終如一的:他們的友誼只是一堆乾草的火焰。可是也沒關係!這道轉瞬即逝的微光在漫漫長夜中已經了不起了。你說得對:咱們不能忘了他們的好處!」 「咱們尤其不能糊塗,"奧裡維說,"不能再摧殘我們那個陷於病態的文明,不能去攀折它幾根最有生氣的枝條。倘使不幸而猶太人被逐出歐洲的話,歐洲在智慧與行動方面就會變成貧弱,甚至有完全破產的危險。特別在我們法國,在這樣一息僅存的情形之下,他們的放逐使我們的民族所受的打擊,要比十七世紀時放逐新教徒的結果更可怕。沒有問題,他們此刻佔據的地位大大的超過了他們真正的價值。他們利用今日政治上跟道德上的混亂,還推波助瀾,因為他們喜歡這種局面,因為他們覺得在其中得其所哉。至於象莫克一般最優秀的人,他們的錯誤,是在於真心把法國的命運和他們猶太人的夢想合而為一,那往往對我們害多利少。可是我們也不能責備他們由著他們的心意來改造法國,那表示他們愛法國。倘使他們的愛情是可怕的,我們只有起而自衛,教他們歸到原位上去,他們的位置在我國是應當居於次要的。並非我認為他們的種族比我們的低劣,——(種族優越的問題是可笑而可厭的),——可是我們不能承認一個還沒跟我們同化的異族,自命為對於我們的前途比我們自己認識更清楚。它覺得住在法國很舒服,那我也很高興;但它決不能把法國變成一個猶太國!要是一個聰明而強有力的政府能把猶太人安放在他們的位置上,他們一定能成為最有效率的一分子,促成法蘭西的偉大;而這是對他們和我們同樣有利的。這些神經過敏的,騷動的,遊移不定的人,需要一條能夠控制他們的法律,需要一個剛強正直,能夠壓服他們的主宰。猶太人好比女人:肯聽人駕馭的時候是極好的;但由她來統治就要不得了,不管對男人對女人都是如此,而接受這種統治更要教人笑話。」 儘管相愛,儘管因為相愛而能夠心心相印,克利斯朵夫和奧裡維究竟有些地方彼此不大瞭解,甚至覺得很不愉快。結交的初期,各人都留著神,只把自己跟朋友相象的地方拿出來,所以雙方沒覺察。可是久而久之,兩個種族的形象浮到面上來了。他們有些小小的摩擦,憑著他們那樣的友情也不能永遠避免的摩擦。 在誤會的時候,他們都搞糊塗了。奧裡維的精神是信仰、自由、熱情、譏諷、懷疑等等的混合物,克利斯朵夫永遠摸不著它的公式。奧裡維方面,對於克利斯朵夫的不懂得人的心理也覺得不痛快;他有那種讀書人的貴族氣息,不由得要笑這個強毅的、可是笨重的頭腦,笑他的稚拙,笑他的渾然一氣,不懂分析自己,受人欺騙,也受自己欺騙。克利斯朵夫的婆婆媽媽的感情,容易激動,容易粗聲大片的流露衷曲,有時在奧裡維看來是可厭的,甚至有點兒可笑的。除此以外,克利斯朵夫對於力的崇拜,德國人對於拳頭的信仰,更是奧裡維和他的同胞不甘信服的。 而克利斯朵夫也不能忍受奧裡維的譏諷,常常會因之大怒;他受不了那種翻來覆去的推敲,無窮盡的分析,仿佛世界上沒有絕對的是非,——在一個象奧裡維這樣看重節操的人,那是很奇怪的現象,但它的根源就在於他兼收並蓄的智慧:因為他的智慧不願意對事情一筆抹煞,喜歡看到相反的思想。奧裡維看事情,用的是一種歷史的,俯瞰全景的觀點;因為極需要徹底瞭解,所以同時看到正反兩面:他一忽兒擁護正面,一忽兒擁護反面,看人家替哪方面辯護而定;結果連他自己也陷於矛盾,無怪克利斯朵夫看了莫名片妙了。可是在奧裡維,這倒並不是喜歡跟別人抵觸或標新立異,而是一種非滿足不可的需要,需要公道,需要通情達理:他最恨成見,覺得非反抗不可。克利斯朵夫對於不道德的人物與行為,往往誇大事實,不假思索就加以批判,使奧裡維聽了很不舒服。他雖然和克利斯朵夫同樣純潔,天性究竟沒有那麼頑強,會受到外界的誘惑,濡染,接觸。他反對克利斯朵夫的誇張,但他自己在相反的方面也一樣誇張。這個思想上的缺點使他每天在朋友前面支持他的敵人。克利斯朵夫生氣了,埋怨奧裡維的詭辯和寬容。奧裡維只是笑笑:他很知道因為沒有自欺其人的幻想才有這種寬容,也知道克利斯朵夫相信的事要比他多得多,而且接受得更徹底。克利斯朵夫是從來不向左右瞧一眼,只顧象野豬一般望前直沖的。他對於巴黎式的"慈悲"尤其厭惡。他說: 「他們寬恕壞蛋的時候,最大的理由是作惡的人本身已經夠不幸了,或者說他們是不能負責的……可是第一,說作惡的人不幸是不確的。那簡直是把可笑的、無聊的戲劇上的道德觀念,荒謬的樂觀主義,象史克裡勃和加波①所宣傳的那一套,拿來實行了。而史克裡勃與加波,你們這兩個偉大的巴黎人,最配你們那些享樂的,偽善的,幼稚的,懦怯的,不敢正視自己醜態的布爾喬亞社會……一個壞蛋很可能是個快樂的人,甚至比別人更多快樂的機會。至於說他不能負責,那又是胡說了。既然人的天性對於善惡都不加可否,因此也可以說是起於惡的,那末一個人當然能夠犯罪而同時是健全的。德不是天生的,是人造的。所以要由人去保衛它!人類社會是一小群比較堅強而偉大的分子建築起來的。他們的責任是不讓狼心狗肺的壞蛋毀壞他們慘淡經營的事業。」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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