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外國文學 > 約翰·克利斯朵夫 | 上頁 下頁
一九三


  「真的,我從來沒見過這樣殘暴的人!……

  「當然,我不至於那麼愚蠢,不瞭解這種語言的力量。但我不能把思想跟形式分離;倘使我對這個猶太上帝有時會低徊讚歎,也只象我對老虎低徊讚歎一樣。莎士比亞專會製造妖魔鬼怪,也製造不出這樣一個代表恨、代表神聖而有德的恨的角色。這部書真可怕。一切瘋狂都是有傳染性的;恨就是其中之一。而這種瘋狂特別危險,因為它那殘忍的驕傲還自命為能夠澄清世界。英國使我發抖,因為它幾百年來就浸淫著清教徒思想。幸而它和我隔著一個海峽。一個民族只要還在把《聖經》作養料,我就不相信他是完全開化的。」

  「那末你應當怕我羅,"克利斯朵夫說,"我就是醉心於這種思想的。那等於猛獅的骨髓,強健的心的食糧。《福音書》要沒有《舊約》做它的解毒劑,便是一盤淡而無味的,不衛生的菜;要生存的民族必須拿《聖經》做骨幹我們應當奮鬥,應當恨。」

  「我就恨這個恨。"奧裡維說。

  「恐怕你連這種恨意都沒有吧!」

  「不錯,我連這點兒恨的氣力都沒有。我不能不看到敵人的理由。我常常念著畫家夏鄧的話:要柔和!要柔和!」

  「好一匹綿羊!"克利斯朵夫說。「可是你想做綿羊也沒用。我要使你跳過壕溝,我要拚命抱著你向前。」

  果然他把奧裡維的事抓在手裡,發動了論戰。他開始並不十分高明。他不等人家把一句話說完就惱了;目的是為朋友辯護,結果反而對朋友不利;事後他發覺了,對於自己的笨拙覺得很難過。

  奧裡維也並不欠朋友的情。他也為了克利斯朵夫而跟人打架呢。雖然他怕鬥爭,雖然頭腦清楚冷靜,嘲笑一切極端的言語和行動,但一朝替克利斯朵夫辯護的時候,他可比克利斯朵夫和所有的人都更激烈。他頭腦糊塗了。一個人在愛情中是應當會糊塗的。奧裡維的確做到了這一點。——可是他比克利斯朵夫更巧妙。這個為了自己的事作風那麼古板那麼笨拙的青年,為了使朋友成功倒很有手段,甚至也能玩弄權術;他拿出驚人的毅力和機巧替克利斯朵夫爭取朋友,有辦法使音樂批評家與音樂愛好者對克利斯朵夫感到興趣。倘使要他為了自己去干求那些人,他一定會臉紅的。

  兩人費了多少心力,結果也不容易改善他們的境況。相互的友愛使他們做了不少傻事。克利斯朵夫借了債私下替奧裡維印一部詩集,不料一部也沒賣掉。奧裡維慫恿克利斯朵夫舉行一次音樂會,臨了是一個聽眾也沒有。克利斯朵夫對著空無一人的場子,很勇敢的拿亨德爾的話安慰自己:「好極了!這樣,音響的效果倒更好……"可是這種豪語並不能使他們把花的本錢收回。他們只得好不心酸的回家。

  在這個艱難的情形中,唯一來幫助他們的是一個四十歲左右的猶太人,叫做泰台·莫克。他開著一家藝術照相館,對自己的行業很感興趣,識見很高,也花了不少巧思。但他除此以外還關心許多事,甚至把買賣都疏忽了。便是他專心於照相的時候,也僅僅是研究技術的改進,和印照片的新方法,那方法雖然巧妙,也難得成功,倒反浪費了不少錢。他讀書極多,對於哲學、藝術、科學、政治、各方面的新思想無不留意;他感覺極靈,凡是別具一格的,有點力量的個性,他都會發掘出來,仿佛那些個性所隱藏的磁力會吸引他。奧裡維的朋友都是和奧裡維一樣孤獨,一樣躲在一旁工作的,莫克在他們中間來來往往,成為一個聯絡人物,在他們不知不覺之間促成他們思想的交流。

  奧裡維要把莫克介紹給克利斯朵夫的時候,克利斯朵夫先表示拒絕;過去的經驗使他不願意再跟以色列族的人交往。奧裡維笑著說,他對猶太人的認識並不比他對法國人的更高明。於是克利斯朵夫答應再試一下;可是他第一次看到泰台·莫克,就皺了皺眉頭。莫克表面上猶太色彩特別濃,就象一般不喜歡他們的人所想像的那個模樣:矮小,禿頂,身體長得很難看,鼻子臃腫,一雙斜眼戴著一副大眼鏡,臉上留著一簇亂七八糟的粗硬的黑鬍子,多毛的手,很長的胳膊,短而彎曲的腿:活象一個腓尼基教裡的上帝。但他眉宇之間有種那麼慈愛的表情,把克利斯朵夫感動了。尤其莫克是很樸實的,不說一句廢話:沒有過分的恭維,只有非常識趣的一言半語。可是他最高興幫別人的忙:人家還沒開口,他已經把事情給辦妥了。他常常來,甚至來得太密了些;而幾乎每次都帶著些好消息:不是為奧裡維介紹寫文章或教課的差事,就是為克利斯朵夫介紹學生。他從來不多耽留時間,竭力裝得很隨便。或許他已經覺察克利斯朵夫的不高興;因為克利斯朵夫一看見那張一把大鬍子的臉在門口出現,就要做出不耐煩的動作,但事後又對莫克的好心非常感激。

  好心在猶太人身上並不少有:這是他們在所有的德行中最樂意承認的一種,即使他們並不實行。其實大多數人的好心都出之以消極的或無所謂的形式:寬容,淡漠,不願意作壞事,含譏帶諷的容忍,在他們都是好心的表現。莫克的好心卻是很積極的。他永遠預備為了什麼人或事而鞠躬盡瘁:為他清寒的猶太教友,為亡命的俄國人,為各國的被壓迫者,為不幸的藝術家,為一切的災難,為一切慷慨的善舉。他的荷包永遠打開著,不論怎樣不充裕,他總有方法掏出一些來;一文不名的時候,他會教別人掏出來;他從來不辭勞苦,不怕奔走,只要是為幫助別人。這些他都出之以很自然的態度。他的缺點便是表明自己老實與真誠的話說得太多了一些;但妙的是他的確老實,的確真誠。

  克利斯朵夫對於莫克是同情與厭惡參半,有一回竟說了一句頑皮孩子的刻薄話;因為被莫克的好意感動了,他便親熱的抓著他的手說:

  「啊!多可惜!……你生為猶太人真是太不幸了!」

  奧裡維吃了一驚,臉都紅了,仿佛說的是他自己。他很難堪,竭力想把克利斯朵夫的話圓過來。

  莫克笑了笑,帶著淒涼而嘲弄的神氣,靜靜的回答:

  「更不幸的是生而為人。」

  克利斯朵夫只覺得這句話是普通的牢騷;可是其中的悲觀意味,比他所能想像的深刻得多;奧裡維憑著細緻的感覺立刻體會到了。除了大家認識的這個莫克以外,還有一個完全不同的,甚至在許多地方相反的莫克。他表面上的性格,是他把自己的天性長期壓制的結果。這個好象很純樸的人,骨子裡很喜歡繞圈子,只要一不留神,就把簡單的事搞得很複雜,使他最真實的感情也帶點做作的嘲弄的性質。他面上很謙虛,有時甚至過分的自卑,實際上卻非常驕傲,那是他知道得很清楚而痛自貶責的。他那種樂觀,活動,時時刻刻的忙著幫助別人,都是一種掩飾,遮蓋著根子很深的虛無主義,和不敢向自己瞧一眼的心情。莫克表示自己相信許多事:相信人類的進步,相信淨化以後的猶太精神的前途,相信法蘭西的使命是做一個新思想的戰士,——他真心的把這三件事看作三位一體。——奧裡維卻看得很明白,對克利斯朵夫說:「其實他什麼都不信。」

  儘管莫克遊戲人生,非常灑脫,他仍舊是個神經衰弱的人,不願意看到內心的空虛。有時他精神上覺得一片虛無,半夜裡突然呻吟著驚醒過來。好象在水裡要抓住救命圈似的,他到處找一些藉口讓自己能夠有所行動。

  一個人生在一個太老的民族中間是需要付很大的代價的。他負擔極重:有悠久的歷史,有種種的考驗,有令人厭倦的經驗,有智慧方面與感情方面的失意,總之要有幾百年的生活,——沉澱在這生活底下的是一些煩悶的渣滓。閃米特族的無窮的煩悶,和我們亞利安族的完全不同;我們的煩悶雖然也很痛苦,但至少有些確切的原因,原因消滅,煩悶也可以跟著消滅;而這原因大多是欲望不能滿足。但在某些猶太人,往往連生機都被一種致命的毒素侵蝕了。他們沒有欲望,沒有興趣,沒有野心,沒有愛,沒有快樂。這些跟祖國的傳統脫節的東方人,千百年來把精力消耗淨盡,竭力想達到不動心的境界而達不到;他們始終沒有失掉的——並非保持原狀而是過分誇張了的,——只有思想,只有無窮的分析,使他們對什麼都不覺得愉快,對一切行動都沒有勇氣。最有脾氣的人也只是造出些角色來給自己扮演,而並不為自己打算。他們之中有些很聰明很嚴肅的人,往往對現實生活不關痛癢,一切都逢場作戲;——他們雖不承認有這個意思,但遊戲人生的確是他們唯一的生活方式。

  莫克也是個演員,可是自成一派。他成天忙著,為的要使自己麻木。但他的忙不象多半的人為了自私,而是為了別人。他對克利斯朵夫的忠誠是動人的,也是令人生厭的。克利斯朵夫有時對他很粗暴,過後又立刻後悔。莫克從來不恨克利斯朵夫。他無論碰到什麼事都不會灰心。並非他對克利斯朵夫有怎麼熱烈的感情。他喜歡的是幫人家忙,而不一定是所幫的對象。對象僅僅是種藉口,使他能作些好事,混過日子。

  他花了那麼大的勁,居然使哀區脫決心刊印克利斯朵夫的《大衛》和別的幾件作品。哀區脫心裡很器重克利斯朵夫的才具,但並不急於把他公諸大眾。等到莫克預備把這部樂譜自己出錢托另一個出版家刊印了,哀區脫才為了爭面子,自動接受下來。

  有一回奧裡維病倒了,錢用完了,境況非常困難,莫克竟會想到向法列克斯·韋爾,那個和兩位朋友住在一幢屋子裡的,有錢的考古學家去求援。莫克和韋爾是相識的,但彼此很少好感。他們倆性格太不同了;莫克這種騷動的、神秘的、激烈的性情,粗魯的舉止,或許會引起平靜的、愛嘲弄的、舉動文雅而思想保守的韋爾的譏諷。另一方面,他們骨子裡也有共同點:對行動都沒有什麼深刻的興趣,只靠頑強的機械的生命力支持著。但兩人都不願意感覺到這一點。他們只關心自己所扮的角色,而這些角色彼此並無接觸。所以那天韋爾對莫克相當冷淡;莫克想把奧裡維和克利斯朵夫的藝術計劃打動韋爾的興趣,韋爾卻含譏帶諷的表示懷疑。莫克老是醉心於這個或那個理想,早已使猶太社會看了好笑,同時認為他是個到處向人借錢的危險分子。但他憑著一貫的不灰心的作風,這一回也絕對不灰心;他一面堅持,一面提到克利斯朵夫和奧裡維的友誼,居然使韋爾動心了。他覺察到這一點,便繼續在這個題目上用功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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