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外國文學 > 約翰·克利斯朵夫 | 上頁 下頁
一九二


  第二部

  失敗可以鍛煉一般優秀的人物;它挑出一批心靈,把純潔的和強壯的放在一邊,使它們變得更純潔更強壯;但它把其餘的心靈加速它們的墮落,或是斬斷它們飛躍的力量。一蹶不振的大眾在這兒跟繼續前進的優秀分子分開了。優秀分子知道這層,覺得很痛苦;便是最勇敢的人對於自己的缺少力量與孤立暗中也很難過。而最糟的是,他們不但跟大眾分離,並且也跟自己人分離。大家各自為政的奮鬥著。強者只想救出自己。"噢,人哪,你得自助!"他們並沒想到這句格言的真正的意思是:「噢,人哪,你們得互助!"他們都缺少對人的信賴,缺少同情的流露,缺少共同行動的需要,——那是一個民族在勝利的時候才會有的,——缺少元氣充沛的感覺,缺少攀登高峰的意念。

  關於這種情形,克利斯朵夫和奧裡維也知道一些。巴黎有的是能瞭解他們的心靈,屋子裡有的是不相識而真可以做朋友的人,可是他們象在亞洲的沙漠中一樣孤獨。

  兩人的境況很苦,差不多沒有什麼固定的收入。克利斯朵夫只有替哀區脫抄譜和改編樂曲的工作。奧裡維冒冒失失的辭退了教職。因為姊姊死後,他頹喪到極點,加上在拿端太太那個社會裡有了一次痛苦的戀愛經驗:——(他從來沒跟克利斯朵夫提,因為不願意洩露心中的苦惱;他的迷人的地方,一部分就是由於他跟最親密的朋友也永遠保持著那種幽密的神秘)。——在極需要沉默的精神頹唐的時期,教書的職務對他竟是一件沒法忍受的苦工。他對於這個需要把自己的思想高聲宣佈出來,老是和群眾混在一起的行業,毫無興趣。要名副其實的做一個中學教員,必須有種使徒式的熱情:而這是奧裡維所沒有的;至於大學的教席,必須經常接觸群眾,而這又是教一個象奧裡維那樣愛孤獨的人感到痛苦的。他曾經作過兩三次公開演講,結果是怕羞得異乎尋常。他最厭惡抛頭露面的站在講壇上。他看到群眾,感覺到群眾,好象自己長著觸角一樣,他知道其中大多數是專為解悶而來的遊手好閒的人;但娛樂大眾的角色對他不是味兒。更糟的是,從講臺上說出來的話常常會把你的思想改頭換面;而你一不留神,還會在舉動、語調、態度上面,表示思想的方式上面,甚至在心理方面,變成做戲。演講往往會碰到兩個暗礁:不是流於可厭的喜劇,便是流于時髦的學究氣。對著幾百個不認識而不作聲的人高聲朗誦的獨白,等於大眾可穿而誰也不合式的現成衣服,在一個有些孤辟與高傲的藝術家心中,簡直是虛偽得受不了。奧裡維需要凝神默想,每說一句話都要使自己的思想表現得很完整,所以他把千辛萬苦掙來的教職放棄了;同時因為沒有姊姊再來阻攔他的沉思遐想,他便開始寫作。他很天真的以為只要有藝術價值,這價值就很容易被人賞識的。

  不久他可醒悟了。要發表一些東西簡直不可能。因為熱愛自由,所以他痛恨一切損害自由的東西,只能在互相敵對的政黨把國土和輿論一片割據的局勢之下,過著孤獨生活,好似一株沒法喘息的植物。他對於一切文學社團也抱著同樣孤立的態度,而他們也同樣的排斥他。在這些地方,他沒有、也不能有一個朋友。除了極少數真有志願的人,或是醉心於研究學問的人,一般知識分子的心靈的冷酷,枯索,自私自利,使他不勝厭惡。一個人為了頭腦——頭腦又不大——而不惜使心靈萎縮,真是可悲的事。沒有一點慈悲,只有那種聰明象藏在鞘裡的利刃一般,這利刃說不定有天會直刺你的咽喉。你得時時刻刻的防著。交朋友也只能交一般愛好美的老實人,決不以此圖利的,生活在藝術以外的人。藝術的氣息是大多數人不能呼吸的。唯有極偉大的人才能生活在藝術中間而仍保持生命的源泉——愛。

  奧裡維只能靠自己。而這又是極脆弱的倚傍。任何鑽謀他都受不了。他不肯為了自己的作品受一點委屈。看到一般青年作家卑躬屈節的趨奉某個著名的劇院經理,甘心忍受比對起役更不客氣的待遇,奧裡維簡直臉都紅了。哪怕為了性命攸關的問題,他也不能這麼做。他只把原稿從郵局裡寄去,或是送往戲院或雜誌的辦公室,讓它原封不動的放上幾個月。有一天他偶然遇到一個中學時代的老同學,一個又懶又可愛的傢伙,對他始終存著欽佩而感激的情意,因為奧裡維從前很高興而且很容易的替他做過槍手;他對於文學一竅不通,但文人倒認得不少,這就比深通文學有用得多;更因為他有錢,會交際,喜歡充風雅,他就聽讓那般文人利用。他在一個自己有股份的大雜誌的秘書面前替奧裡維說了句好話:人家立刻把壓置了好久的原稿發掘出來,讀了一遍;又經過了多少的躊躇,——(因為即使作品有價值,作者的名字可沒有價值,社會上誰知道他這個人呢?)——終於決定接受了。奧裡維一知道這個好消息,以為自己的苦難快完了,其實才不過是開頭呢。

  在巴黎要教人接受一件作品還不算太難,但要把它印出來是另外一件事。那就得等了,得成年累月的等,有時甚至要等一輩子,倘若你沒有學會趨奉別人或麻煩別人的本領,不時趁那些小皇帝剛起床的時候去朝見,讓他們想起有你這個人,明白你決意要隨時隨地跟他們糾纏的話。奧裡維只知道坐在家裡,在等待期間把精力消磨盡了。他至多寫些信去,永遠得不到回復。煩躁的結果,他不能工作了。那當然是胡鬧,可是你不能用理智來解釋。他等每一班的郵差,對著桌子呆坐,非常苦悶,只為了下樓去等信件才走出自己的屋子:滿懷希望的目光,一瞧見門房那兒的信箱就立刻變成失望;他視而不見的在街上遛著,只想等會再來;等到最後一次郵班過了,除了上層的鄰居沉重的腳聲以外,屋子裡都靜下來的時候,他對於人家的那種冷淡感到窒息。他只求一句回音,只要一句就行了!難道他們連這樣的施捨也靳而不與嗎?那靳而不與的人可想不到自己會給他痛苦。各人都用自己的形象去看世界。心中沒有生氣的人所看到的宇宙是枯萎的宇宙;他們不會想到年輕的心中充滿著期待,希望,和痛苦的呻吟;即使想到,他們也冷著心腸,帶著倦于人世的意味,含譏帶諷的把他們批判一陣。

  終於作品出版了。奧裡維等得那麼久,看到作品問世已經沒有樂趣可言:那對他已經是死東西了。可是他希望它在別人眼中還是活的。其中有些詩意和智慧的閃光,決不致無人注意。但社會上對這件作品完全保持靜默。——他又寫了兩三評論文。既然跟一切黨派都沒有關係,他始終遇到同樣的靜默,甚至於敵意。他只覺得莫名片妙。他挺天真的以為每個人對一件新的、即使是不十分好的作品,必定會表示好意。對一個發願要使別人得到一些美、力、或歡樂的人,大家不是應當感激的嗎?可是他得到的只有冷淡或菲薄。他明明知道,他在作品中表現的思想不只是他一個人的,還有別人和他一般思想;殊不知那一類老實人並不讀他的書,在文壇上也毫無說話的資格。便是有兩三個讀到他的文字,和他有同感,也永遠不會對他說出來;他們用靜默把自己封鎖了。正如在選舉的時候放棄投票一樣,他們在藝術上也放棄權利;他們不看那些使他們受不了的書,不看他們厭惡的戲,卻讓敵人去投票選舉他們的敵人,把一些隻代表無恥的少數人的作品與思想捧上天去。

  奧裡維既不能依傍在精神上和他契合的人(因為他們不知道他),就只能落在敵人手中,聽憑與他的思想為敵的文人和受這種文人指揮的批評家擺佈。

  這些初期的接觸使他心靈受傷了。他對於批評的敏感不下於老布魯克納,——新聞界的惡意所給他的痛苦使他不敢再讓人家演奏他的作品。奧裡維連老同事的支持都得不到。那些教育界的人因為職務關係,還能感覺到法國文化的傳統,照理是能瞭解他的。但他們是服從紀律的,把精神整個兒交給工作的老實人,往往被吃力不討好的職業磨得牢騷滿腹,不能原諒奧裡維與眾獨異的行為。因為是馴良的公務員,所以他們只有看到優越的才能跟優越的地位合而為一的時候才承認其優越。

  在這等情形之下,只有兩三條路可走:不是用強力摧破外界的壁壘,就是作可恥的妥協,或者是退一步只為自己寫作。奧裡維對第一第二條都辦不到,便採取了最後一條。他為了生計,不得不忍著痛苦替人家補習功課,另外自個兒寫些作品,——但因為沒有見到天日的可能,作品也慢慢的變得沒有血色,變成虛幻的,不現實的了。

  在這種半明半暗的生活中,克利斯朵夫象暴風雨般突然闖了進來。他對於社會的卑鄙與奧裡維的忍耐非常憤慨。

  「難道你沒有熱血嗎?"他嚷道。"你怎麼能忍受這樣的生活?你知道自己比這般畜生高明而讓他們壓迫嗎?」

  「怎麼辦呢?"奧裡維說,"我不能自衛,要跟我瞧不起的人鬥爭,我簡直受不了。我知道他們會不擇手段,用所有的武器攻擊我;我可是不能。我不但厭惡用他們那種惡毒的手段,而且還怕傷害他們。我小時候老老實實的讓同伴們打。人家以為我懦弱,怕挨打。其實我對於打人比挨打更怕。有一天一個蠻橫的傢伙正在折磨我,旁邊有人跟我說:喂,跟他拚了罷,把他肚子上踢一腳不就結了!——我聽了這話大吃一驚,我是寧可挨打的。」

  「你太沒有熱血了,"克利斯朵夫又說了一遍。"並且也是你們該死的基督教思想種的根!還有你們只剩了一些《教理問答》的宗教教育;經過割裂的《福音書》,淡而無味的,萎靡的《新約》……婆婆媽媽的慈悲,老是預備流眼淚的……可是你們的大革命,盧梭,羅伯斯庇爾,一八四八的革命……難道都忘了嗎?我勸你每天早上念一段血淋淋的《舊約》罷。」

  奧裡維表示異議。他對於《舊約》有種天生的反感。這種心理可以追溯到他童年偷偷的翻著一部插圖本的《聖經》的時代,那是人家從來不看,也不許兒童看的東西。其實禁止也是多餘的。奧裡維看不多時,馬上又惱又喪氣的把它闔上了,直到讀了《伊裡亞特》,《奧德賽》,和《天方夜譚》那一類的書,才把看《聖經》的時候那種不愉快的印象抹掉。「《伊裡亞特》中的神,"奧裡維說,"是一般長得很美,極有神通而缺點很多的人:我懂得他們,我或是愛他們,或是不愛他們;即使我不愛,也喜歡這種人;我有點兒頗疼他們。我象帕特洛克勒斯一樣,願意親吻阿喀琉斯的受傷的腳。但《聖經》裡的上帝是一個自大狂的老猶太人,狂怒的①瘋子,時時刻刻都在咒駡,威嚇,象發瘋的狼一般怒嗥,在雲端裡發狂。我不懂得他,不喜歡他,他的無窮的詛咒使我頭痛,他的殘暴使我驚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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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帕特洛克勒斯與阿喀琉斯為希臘神話中的英雄,交情極密,皆參與特洛伊之役。

  對摩押的默示……

  對大馬色的默示……

  對巴比倫的默示……

  對埃及的默示……

  對海旁曠野的默示……

  對異象穀的默示……①

  「那簡直是個瘋子,自以為一身兼審判官,檢察官,劊子手,在自己監獄的庭院裡把花和石子宣佈死刑。這部殺氣騰騰的書充滿著頑強的恨意,令人品都喘不過來……——毀滅的叫喊……籠罩著摩勃地方的叫喊;到處可以聽到他的怒吼……——他不時在屍橫遍野,婦孺慘斃的屠殺中休息一會;於是他笑了,好象姚蘇哀②軍隊中的老兵在圍城之後坐在飯桌前面的狂笑:

  萬軍之主耶和華給部下供張盛宴,讓他們吃著肥肉,喝著陳酒。……主的劍上滿著鮮血,塗著羊腰的油脂……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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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以上均為《舊約·以賽亞書》各章的摘要。
  ②姚蘇哀為希伯萊首領之一。
  ③見(《舊約·以賽亞書》第二十五章。


  「最要不得的是,這個上帝還用欺騙手段派先知去蒙蔽人類的眼睛,造成他使他們受苦的理由:

  ——去,把這個種族的心變硬,塞住他的耳目,不讓他瞭解,不讓他改變主張,不讓他恢復健康。

  ——那末主啊,到哪時為止呢?

  ——到屋無居民,土地荒蕪的時候……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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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見《舊約·以賽亞書》第六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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