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外國文學 > 約翰·克利斯朵夫 | 上頁 下頁
一九一


  「這個話人家已經說了幾百年了!但我們的歷史每次都證明那是多慮。聖女貞德的時代,巴黎一片荒涼,豺狼出沒;從那個時候到現在,我們受的考驗簡直數不清!今日的道德淪喪,淫樂無度,志氣消沉,社會混亂,我都不放在心上。耐著點性子罷!要生存就得受苦。我很知道將來會有一個反動的潮流,——可是也不見得如何高明,結果也許搞出些同樣胡鬧的事:而今日靠渾水裡摸魚過日子的人,將來還是會叫叫嚷嚷的做領導……可是那有什麼關係?這些運動並不接觸到法蘭西真正的民眾。爛果子不會使果子樹跟著爛的。它掉在地下就完了。在整個民族中間,所有那些人是太不足道了!他們死也罷,活也罷,跟我們有什麼相干?難道值得我忙忙碌碌,去築起堤岸,掀起革命來對付他們嗎?現在的禍害不是一個制度造成的。這是奢侈帶來的麻瘋病,是財富與聰明的寄生蟲。它們會消滅的。」

  「把你們腐蝕了以後。」

  「對於這樣一個民族,你不能絕望。它有那麼一種潛在的德性,那麼一股光明與理想主義的力,便是那些蠶食它破壞它的人也受到影響。甚至一般貪得無厭的政客也會受它誘惑。最平庸的人一旦握了政權,也感覺到國運的偉大;這國運把他們從小我中超脫出來,拿火把交給他們,叫他們一個一個的傳遞過去;而他們也跟著前人從事於消滅黑暗的神聖的鬥爭。民族的精神拖著他們;願意也罷,不願意也罷,他們都完成了他們所否定的上帝的意志……親愛的國家,親愛的國家,我對你的信心是永遠不會動搖的!你所受的致命的考驗,例反使我感到,我們在世界上所負的使命是值得驕傲的。我絕對不願意我的法蘭西瑟瑟縮縮的關在一間病房裡,不敢吹到外界的風。我不願意病病歪歪的苟延殘喘。一個人長大到我們這樣的時候,倘使要停止長大,還不如痛快死掉。全世界的思想儘管起到我們的思想中來罷!我決不害怕。潮水把肥沃的淤泥帶給我們的土地,然後它會退下去的。」

  「可憐的朋友,"克利斯朵夫說,"在它沒退下去的期間,可不是有趣的啊。而且等到你的法蘭西從尼羅河中浮起來的時候,你自己在哪兒呢?奮鬥不是更好嗎?除掉你早已認為命中註定的失敗以外,又沒別的危險。」

  「不,我所冒的危險遠過於失敗。我可能喪失精神上的平靜:那對我是比勝利更重要的。我不願意恨。哪怕對我的敵人,我也要給他一個公平的待遇。我要在大家熱情洶湧的浪潮中保持我清明的目光,我要瞭解一切,愛一切。」

  但克利斯朵夫覺得用這種超然物外的心情去愛人生,和自甘滅亡的退讓沒有什麼差別;他象安班陶克爾①老人一樣,覺得胸中有一支頌歌在那裡頌贊恨,頌贊與恨相連的愛,——墾殖大地的,在大地上播種的,內容豐富的愛。他不能贊同奧裡維那種安安靜靜的宿命觀;並且他不大敢相信一個絕對不自衛的民族能夠久存,所以恨不得喚起整個民族的健全的力,使全法國所有的老實人都奮臂而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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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公元前五世紀時希臘的哲學家。

  你對一個人的瞭解,用一分鐘的愛情能比幾個月的觀察更有成績,同樣,克利斯朵夫之於法國,八天內足不出戶的跟奧裡維親密相聚的結果,比他用著一年的光陰,走遍巴黎,走遍文化的與政治的沙龍所知道的更多。在他覺得茫無所措的那個普遍的混亂中,朋友的心靈對他仿佛是大海中的一個島,代表理智與精神恬靜的境界。奧裡維內心的和氣所以格外動人,是因為它沒有一點精神上的依傍,——因為他生活的境況是艱苦的,——(他夯,他孤獨,他的國家又是這樣的頹廢),——因為他身體衰弱,近乎病態,非常的神經質。可見他清明的心境並非由於意志堅強——(他根本缺少意志),——而是從他的生命與種族的深處來的。在奧裡維周圍許多別的人身上,克利斯朵夫也窺見一道遙遠的微光,體驗到"萬里無波的大海的沉靜";他自己素來是騷亂不寧的,拿出全部意志的力量才能使強烈的天性勉強得到一個平衡,現在這種隱藏的和諧,當然使他不勝豔羨了。

  看到了法國的內情,他把過去對法國民族性所抱的觀念全部推翻了。擺在他眼前的不復是那個快樂的,隨和的,無愁無慮的,光芒四射的民族,而是一批含蓄的,孤獨的心靈,表面上象蒙著一層明晃晃的水霧,頗有樂觀的色彩,其實卻是浸透了深刻而沉靜的悲觀氣息,腦子裡全是執著的念頭,靈智的熱情;——他們都是不可動搖的靈魂,只能加以毀滅而不能加以改變的。當然這僅僅限於法國的優秀階級;但克利斯朵夫不懂它這種信心與堅忍刻苦的精神從哪兒來的。奧裡維回答說:

  「從失敗中得來的。是你們,克利斯朵夫,把我們重新鍛煉了。唉,那當然不是沒有痛苦的。你們想像不到,我們從①小到大所經歷的環境是怎樣的淒慘。我們喪師辱國,跟死神照了面,暴力的威脅老是壓在我們身上。我們的生命,我們的精神,我們的法蘭西文明,十個世紀的偉大,——都操在一個不瞭解它、恨它、隨時可以把它碎為齏粉的、強暴的征服者手裡。可是我們就得為這些命運活下去!你想想吧,那些法國的孩子,生在蒙喪的家庭裡,罩著戰敗的黑影,受著沮喪的思想薰陶;人家教養他們的目標是希望他們雪恥報仇,而那個報仇也許是玉石俱焚的,也許是完全空的:因為他們雖然年紀很小,早已懂得這個世界上沒有正義,只有強權!這一類的發見,使兒童的心靈不是從此墮落就是從此長成。許多人都自暴自棄了;他們想:既然如此,何必奮鬥?何必振作?一切都是空的。想也沒用。還是享樂罷。——但凡是掙扎過來的人都是真金不怕火的;任何幻滅都不能動搖他們的信仰:因為他們一開始就知道信仰之路和幸福之路全然不同,而他們是不能選擇的,只有望這條路走,別的都是死路。這樣的自信不是一朝一夕所能養成的。你決不能以此期待那些十五歲左右的孩子。在得到這個信念之前,先得受盡悲痛,流盡眼淚。可是這樣是好的,應得要這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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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作者假定本書中的人物都是一八七○年以後長成的一代,故此處所謂「失敗"即指普法戰爭一役。

  噢!信仰,你這純鋼百煉的處女,

  用你的槍尖把各個民族被壓制的心開發出來罷!

  ……」

  克利斯朵夫默然握著奧裡維的手。

  「親愛的克利斯朵夫,"奧裡維說,"你們德國給了我們多少痛苦。」

  克利斯朵夫差不多要道歉了,仿佛那是他作的事。

  「別難過,"奧裡維笑著說。"德國不由自主的給我們的益處,遠過於害處。是你們把我們的理想主義重新燃燒起來的,是你們把我們對於科學與信仰的熱愛激動起來的,是你們促成了法國的普及教育,刺激了巴斯德的創造力,使他單憑一個人的發明,就把五十億的戰爭賠款給掙來了,是你們使我們的詩歌、繪畫、音樂再生的;我們民族意識的覺醒也全靠你們的力量。我們為了愛信仰甚於愛幸福所作的努力已經得到酬報:因為我們在麻痹的世界上已經感覺到那精神的力量,我們對於這種力,甚至對於勝利,都不再懷疑了。你瞧,克利斯朵夫,我們雖然顯得這樣渺小,這樣軟弱,——跟德國的威力相比只是大海中的一滴水,——我們卻相信那是把整個海洋染色的一滴水。馬其頓一個小小的軍團就會把歐羅巴大隊武裝的人民沖倒!」

  弱不禁風的奧裡維眼中閃著信仰的光,克利斯朵夫望著他說:

  「可憐的嬌弱的小法國人!你們比我們更強。」

  「噢!失敗對我們是有好處的,"奧裡維又說了一遍。"我們得祝福災難!我們決不會背其它。我們是災難之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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