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外國文學 > 約翰·克利斯朵夫 | 上頁 下頁 |
一九〇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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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這些顧慮不大能打動法國作家的心。他們不問手裡的弓射出去的是「思想還是死亡」,或是兩者都有。他們缺少愛。一個法國人有了思想,就硬要旁人接受。沒有思想,他也同樣要人接受。眼見做不到了,他便不願意再有所行動。這是那般優秀人士不大管政治的主要原因。有信仰也罷,沒信仰也罷,各人都深藏著。 有人做過種種嘗試,想消滅這種個人主義,組織一些團體;但這種團體大半馬上傾向于文學清談,或者變成可笑的幫口。最優秀的都勢不兩立,以互相消滅為快。其中有些傑出之士,有精力,有信心,天生能聯合與指導一般意志懦弱的人的。但各人有各人的隊伍,決不肯跟別人的合併。他們組織什麼會,什麼社,發行雜誌,所有的德性都齊備,只少一件,就是退讓;沒有一個團體肯對別的團體讓步,它們互相爭奪群眾(其實也是為數極少而挺可憐的人),苟延殘喘的存活了一些時候,終於一蹶不振的倒臺了,而且並非由於敵人的打擊,倒是——(教人看了最痛心的!)——由於自己的摧殘。許多不同的職業,——文人,劇作家,詩人,散文家,教授,小學教員,新聞記者,——形成了無數的小階級,而每個階級又分化為許多小組,彼此深閉固拒。相互的瞭解是談不到的。在法國,無論對什麼事都不會全體一致;除非在「全體一致"成為傳染病的時候,——這種時間極其難得,而那"一致"往往還是錯誤的:因為它是病態的。法國無論哪一種活動都受個人主義控制,科學方面是這樣,商業方面也是這樣,商人們的不能團結不能聯合,全是個人主義從中作梗。這個人主義並沒有蓬勃的生機,可是頑固,執著,處處退縮。孤獨自立,不有求於人,不與人往來,怕相形之下會感到自己的無能,也不願意孤高自傲的安靜受到擾亂:凡是創辦"超然的"雜誌,"超然的"劇場,"超然的"團體的人,差不多心中全存著這種思想。而創辦那些雜誌,劇場,團體的唯一的意義,往往只因為不願意跟別人在一起,不肯為了一樁共同的行動或思想而團結;還有彼此的猜忌或黨派間的仇視,使實際上最應當互相諒解的人互相提防。 即使彼此起重的人物為了同一事業而結合的時候,象奧裡維和辦《伊索》雜誌的那些同志,他們之間似乎也永遠存著戒心,絕對沒有流露真情的興致,那在德國是極常見而極容易使人厭惡的。在這群青年中間,有一個①特別吸引克利斯朵夫,因為他有一股驚人的力量,是一個邏輯嚴密,意志強毅的作家,對道德觀念抱著極大的熱情,準備把整個世界連他自己一起為這些觀念犧牲;他為此創辦了一份雜誌,差不多是一個人編輯的。他發誓要向法國和歐洲提出一個純潔,自由,英勇的法蘭西的觀念;他深信將來必有一日,大家會承認他所寫的可以成為法國思想史上最大膽的篇幅中的一頁;——這一點他是想得不錯的。克利斯朵夫很願意對他有更深的認識,和他來往。可是沒有辦法。雖然奧裡維常常跟他接觸,也只在有事的時候見面;他們絕對沒有親密的談話,充其量不過交換一些抽象的思想,實際上也無所謂交換,而是兩人在一塊兒自言自語,因為各人都把思想藏在肚裡而這還是彼此器重的戰鬥同志呢。 -------- ①即夏爾,班琪。——原注(譯者按,班琪即作者發表本書的雜誌《半月刊》的主編。) 這種矜持有許多原因,連他們自己都不容易分辨。先是過度的批評精神使他們把各人精神上的不同點看得太明白了,過度的理智又把這些不同點看得太重;其次,他們缺少強烈而天真的同情心,就是說缺少強烈的愛。也許還有別的原因,例如事業的重負,生活的艱難,思想的騷亂,使一個人到了晚上再沒精力跟人作些友善的談話。最後還有法國人不敢承認而老在胸中作梗的那個可怕的心理,以為大家不是同種同族,而是在不同的時代住到法國土地上來的不同的種族,儘管彼此有了關係,卻很少共同的思想,——這一點,為了大家的利益原來就不應該常常想到。而最重要的阻礙是太醉心于自由,對它抱著如醉若狂的危險的熱情:一個人嘗到了自由的滋味,簡直會犧牲一切。這種自由的孤獨,因為是用多少年的艱苦換來的,所以特別寶貴。優秀人物孤獨自處,免得受制於俗人。宗教的或政治的團體威逼你,種種壓迫個人的重負加在你身上:家庭,輿論,國家,幫會,黨派,學派;孤獨便是對這些壓迫的反動。倘若一個囚徒要越過二十道高牆才能逃出牢籠,那末,非身強力壯的人決不能毫無損傷的達到目的。對於一顆自由的意志,這的確是艱苦的考驗。但是從這兒經歷過來的,就會終生留下苦鬥的痕跡和獨立不羈的脾性,永遠不能跟旁人融和的了。 除了高傲的孤獨,還有一種是隱忍退讓促成的孤獨。法國多少老實人都把他們的慈悲,勇敢,和真摯的感情埋藏在心裡。數不清的有理沒理的理由使他們不願意行動。在某些人是為了服從,為了膽怯,為了習慣性;在另一些人是為了怕輿論,怕鬧笑話,怕抛頭露面,怕人家把他們毫無作用的行為說是有作用的。這一個不參加政治的與社會的鬥爭,那一個不參加慈善事業,因為他們看到作事不認真或沒有頭腦的人太多了,也因為怕別人把他們看做跟走江湖的與糊塗蟲沒有分別。差不多所有的人都感覺厭惡,困倦;怕行動,怕痛苦,怕醜惡,怕鬧笑話,怕出亂子,怕負責任;還有那「有什麼用?"的心理,把今日多少法國人的意志都給消磨了。他們太聰明了,——沒有脾氣的聰明,——他們看到正反兩方面的理由。他們缺少力量,缺少生氣。一個人生氣蓬勃的時候決不問為什麼生活,只是為生活而生活,——為了生活是樁美妙的事而生活! 那般優秀的人,有的是可愛的普通的優點:人生觀很溫和,欲望很淡泊,愛家庭,愛鄉土,遵守禮教,謹慎小心,不強制別人,不妨害別人,不輕易洩露感情,永遠取著矜持的態度。所有這些可愛的動人的特點,在某種情形之下可以和恬靜,勇敢,內心的歡樂,並行不悖,但跟法國民族的衰老與其血也不無關係。 在克利斯朵夫和奧裡維的屋子底下,那個四面圍著高牆的幽美的園子便是小型法蘭西的象徵。那是一片跟外界隔絕的綠茵。有時,外邊的狂風打著回旋降到園裡,給坐在那兒出神的少女帶來一些遙遠的田野和大地的氣息。 克利斯朵夫看到了法國潛藏的生機,覺得它不應該讓卑鄙無恥的人壓迫。沉默的優秀階級躲在裡頭的那個半明半暗的境界,使他感到窒息。禁欲主義只有對一般沒有牙齒的人才配。他卻需要無限的空氣,廣大的群眾,輝煌的太陽,千萬生靈的愛,需要把他所愛的人緊緊的抱在懷裡,把敵人碎為齏粉;他需要戰鬥,需要勝利。 「你能這樣做,"奧裡維說,"你是強者,你憑著你的缺點——(對不起!)——跟優點,生來是為戰鬥的。你的民族不是一個太貴族的民族,這是你的運氣。行動不會使你厭惡。必要的時候你甚至會去幹政治!……並且你用音樂寫作又是了不得的幸運。人家不懂你的話,你什麼都可以說。倘使人家知道你的音樂裡有瞧不其他們的意思,有他們否認的信仰,也有對於他們竭力想撲滅的東西不斷的頌贊,那末他們決不會饒你,一定要阻撓,搗亂,使你為了和他們奮鬥而把大部分的精力消耗完了,等到你勝利的時候,你已經沒有完成事業的餘力,你的生命也快告終了。成功的大人物是得力于別人的誤解。人家佩服他們的地方正是跟他們的真面目相反的。」 「唉!"克利斯朵夫回答,"你們可沒有認識你們那般大師的懦怯。我早先以為你是孤獨的,所以我原諒你沒有行動。但實際上你們思想相同的人不知有多少。你們比壓迫你們的人強過百倍,你們的價值比他們的超過千倍,而竟甘心情願對他們無恥的行為屈服!我真不瞭解你們。你們有著最美的國土,了不得的聰明,又最富於人情味,你們卻絲毫不加利用,還讓少數的壞蛋把你們控制,污辱,踩在腳下。喂,拿出你們的真面目來罷,怕什麼!別等奇跡或是拿破崙來幫你們忙!起來罷,團結起來罷。你們大家都得動員,馬上把屋子打掃乾淨。」 但奧裡維聳聳肩膀,無精打采而又含譏帶諷的說:「跟他們去火並嗎?不,那不是我們的任務,我們有更好的事可以做。我最恨強暴。結果怎麼樣,我是太明白了。那些一事無成而滿腹牢騷的老朽,保王黨裡的年輕的傻瓜,宣傳暴行與仇恨的惡魔,會一起霸佔我的行動,加以玷污。你難道要我再喊蠻子滾出去或法國人的法國這一套仇恨的老口號嗎?」 「幹嗎不?"克利斯朵夫說。 「不,這都不是法國話。人家儘管把它們塗著愛國色彩到處宣傳也是白費的。那只適用於一般野蠻的國家!我們的國家不是培養仇恨的國家。要肯定我們的民族性,並不在於否定別人或毀滅別人,而是在於把他們同化。不管是騷亂的北方人還是多嘴的南方人,都讓他們來罷……」 「還有那含有毒素的東方?」 「連那含有毒素的東方也沒關係:反正我們會吸收它,象吸收旁的一樣,過去我們吸收的還不多嗎?東方表示得意揚揚,我們中間有一部分人戰戰兢兢,都教我看了發笑。它以為把我們征服了,在我們的大街上,報紙上,雜誌上,戲院舞臺上,政治舞臺上,耀武揚威。傻子!它才被我們征服呢。它滋養了我們,它自己可消滅了。高盧人的胃是強健的;二千年來被它消化的文明何止一個。我們受得起毒藥的試驗……你們德國人要怕,你們去怕罷!你們非純粹不可,否則就沒法存在。可是我們,主要的不在於純粹而在於兼收並蓄。你們有一個皇帝,大不列顛也自稱為帝國,但事實上真有帝國意味的倒是我們的拉丁民族的性格。我們是世界城的公民。」 「好得很,"克利斯朵夫說,"只要一個民族是健康的,在它年輕力壯的階段,這一套都很好。但它的精力終有枯竭的一天,那時它就有被外來的巨潮淹沒的危險。我們中間不妨老實說,你不覺得這種日子已經來到了嗎?」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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